▍啟蒙詩人與文學的斷代
若斯諾.孟:你們有所謂的「啟蒙詩人」嗎?
喵 球:我以前在各種場合遇到新的詩人朋友,幾乎都會問這個問題,在某個世代得到的答案大部分都是說偶然讀到夏宇、羅智成的詩覺得很喜歡,或是說國文老師印一些詩給他們讀,猜開始產生興趣。
陳 這:我在國中時有參加過台北市的詩歌朗誦,高中加入詩社時,我是說看過陳黎的詩,我覺得陳黎算是我的啟蒙吧。
若斯諾.孟:我的啟蒙也是陳黎。
曾映泰:我覺得很大一部份是因為國文科考卷會出現這些作者。
若斯諾.孟:但我不是。我是因為公民老師狂推陳黎,那時我就去角落沒有人要去的書櫃找到一本陳黎詩選,我就很認真把它看完。而且我是第一次看詩,我以前只有在閱讀測驗上面看過,但上面其實很狹隘、很零碎,選渡也的〈手套〉。可是陳黎是我完完整整的知道「現代詩是這樣一個東西」,不是愛與手套。愛與手套很爛。
喵 球:柄富呢?
王柄富:我是聖翔。如果沒有聖翔,我在高中前就沒有讀過詩了。
若斯諾.孟:沒有聖翔就沒有柄富。
喵 球:聖翔絕對是下一個時代的詩歌的火炬。
王柄富:他高三帶我讀任明信,後來才讀楊牧。
若斯諾.孟:你們是楊牧教的。
喵 球:那邊有你的師兄。
廖啟余:(揮揮手)
曾映泰:那你後來從任明信轉到楊牧之後,那時候的感覺是什麼?
王柄富:就是聖翔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眾 人:(笑)
若斯諾.孟:聖翔真的變火炬了我的天呀哈哈哈。
王柄富:他會跟我講詩的好壞在哪裡,很細節到什麼程度。
若斯諾.孟:那你有不認同過或是吵架嗎?
王柄富:不會耶,好像還好,可是我覺得現在我的創作有比較擺脫他的陰影,可以開始寫一點自己的東西。
喵 球: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聖翔的陰影應該就是楊牧的陰影吧?
若斯諾.孟:那你的陰影很大一片耶。
王柄富:我有時候會樂在那個陰影裡面。
喵 球:那其他人呢?
陳彥融:林禹瑄。
若斯諾.孟:也是滿晉級的,很新。
喵 球:那你是直接去讀到他的詩集?
陳彥融:應該在早一點還是國文課本的概念,就是余光中、席慕蓉那類。我會講林禹瑄是因為是不一樣的啟發。
喵 球:那宇軒有嗎?
林宇軒:要明確講出一個好像也比較沒有。
喵 球:我知道你現在有在幫各大詩社跟論壇做一些事情,滿活躍的。那你在參加這些活動之後,這些內容對你的作品有什麼改變?
林宇軒:算是一種文學的勞動吧。
曾映泰:所以他只是一種交際、業務的概念。
若斯諾.孟:你是吹鼓吹和喜菡的版主。
王柄富:宇軒認識的老人是我們裡面最多的,白靈之類的。
若斯諾.孟:白靈不算稀有,更稀有的還有更多。
喵 球:那你覺得,相對來講參加詩社的活動對你有幫助嗎?
林宇軒:這是當然的,前一輩詩人的作品所題材的美學是完全不一樣的。年輕人寫的,可能必較學習不到東西,同輩的創作者交流,比較多啟發。
若斯諾.孟:因為老一輩的詩人,有的人寫詩是重複操作某一個議題,只是段的換句話說,這讓他的現代詩變成像是一灘死水。吹鼓吹的問題就是這樣,大家所寫的事情其實都是一樣,但沒有辦法分辨這些作品的差異,也沒辦法把議題再往前推演。
林宇軒:這是風格的問題嗎?
若斯諾.孟:我覺得是語言處理、思考上面。
曾映泰:我想問宇軒,上一代人這個「代」要斷在哪裡?我覺得這種問題要拋開文學史那類的想法,從一個創作的角度出發,會比較準確。
若斯諾.孟:也是,因為也有年輕的創作者寫法比較老氣。
林宇軒:雖然大家都在網路上發表作品,但對於年輕一輩的寫作者,比如潘柏霖、任明信,老一輩的人可能對他們都不熟悉,甚至沒有聽過。從閱讀上可以發現代溝滿明顯的,他們不會去讀年輕人的作品。
喵 球:所以這個斷代是斷在「看到潘柏霖或任明信的作品會認為『這個也是詩嗎』」這樣嗎?
曾映泰:斷代斷在閱讀經驗嗎?我覺得感覺比較像有人說「我不讀1970年後出生的人的詩」這種感覺。
若斯諾.孟:我自己對於現代的分別是比較流動性的,以語言上或題材選擇上為主。應該這麼說,世界上的東西就是這麼多,基本上大家可以看到的都是一樣的,但要如何從中去擷取需要的東西、要帶領的議題,這和你的思考有關係。我覺得對我來說,世代的差距是:老一代的詩人,大部分人對思考這件事上,是有點偷懶的。
廖啟余:年輕人也會呀。
曾映泰:所以說「懶得思考」開始僵化、體現出了時代的這種隔閡。
若斯諾.孟:我覺得是不太一樣的。老一輩有些人的僵化是永遠都在寫一樣的東西。以南投人來講,南投的文學獎,大家都在寫玉山多高、多美,玉山就是我們的象徵,其中不斷出現的符碼都是一樣的;日月潭永遠都是鄒族,不會有新的東西。那年輕人的僵化,我覺得是不一樣的狀況,但如果以世代來論,我覺得上一代的僵化來自於這個。
廖啟余:我覺得這一代的僵化是各種「自我傷痛」的抒發。
王柄富:情緒勒索。
曾映泰:我覺得這個說法有問題,我覺得每一代都差不多。每一代有每一代傷痛抒發的方式,只是我們隔了二十年後看,覺得好像和現在不一樣;但我覺得回歸到大家都是年輕人的處境,其實是很相似的,都有相似的青春去抒發出來。
廖啟余:我不覺得,這是一個「超文學史」的判斷。
若斯諾.孟:可是我覺得那時候為什麼七年級,被人家說七年級的面目模糊。意思是說,若斯諾.孟、喵球、廖啟余、曾映泰,我們寫的詩對他們來說全部都一樣。我剛才說的世代的代溝,我覺得來自僵化,對於吸收新的東西比較緩慢,只能用「截句」這種形式的東西,創造出他們覺得是新的玩意的東西;但對於我們這個世代,這了無新意,指使把詩句重新排列,沒有產生出新的展演。我們這一代的僵化,因為我們的生活不像上一代經歷過戰爭、白色恐怖這些傷痛,我們的生活是比較淺薄的,我們的傷痛來自於情傷、死亡、生活上的想法等等。
▍從讀者與媒介看時代變革
曾映泰:我會比較同意上一代在現代的表現是僵化的,但我覺得現在很多年輕詩人的情形應該不能叫做僵化,不適合用「僵化」來形容。
若斯諾.孟:這應該是我們對於這一代「眼界」的極限。那些批評可能來自於上一代;而上一代對我們的批評來自於:老年人比較辛苦,年輕人就是比較幸福。所以我們現在所寫的這些傷痛,對一些人來說會覺得不以為然。談到僵化的問題,不免就會談到厭世詩,他們的詩就是重複書寫自己的傷痛,一樣的主題、不同的語言方式去表達出來。問題其實是來自於都是以情緒來帶動,缺少文學能帶給我們的思考或嶄新的火花,這是厭世詩人比較缺乏的部分。
喵 球:我覺得這種厭世詩人的僵化,這是來自於網路環境所帶起的風潮。有一陣子,突然在各個領域都流行起「傷痛的自我揭露」,而且所有人都想要「去汙名化」,無論是真的憂鬱症,或是只是單純的情緒低落,大家都非常「反正能量」——這個潮流成為了部分詩人所處裡的主要題材,他們所選擇的語言又可以剛好搭配上這個題材。如果說,他們所使用的語言風格有所謂的技巧,那我覺得這個技巧就只是為這個風潮而產生的,也只能服務這樣的題材。所以,當他們嘗試用同樣的方式去書寫其他題材時,就會有捉襟見肘的感覺。當這些人的寫作都是為了他們的題材而服務時,不管你的技巧能夠展現到什麼地步,你就是只想要用不同方式快速打到人心,讓大家第一時間看到就想要按讚分享,就我看來「當代的僵化」是這個樣子:太過重視媒體的回饋,因而會產生一些越來越相同的特性,在詞彙、技巧、題材上有很大一部份是重疊的,這是有意的彼此影響或抄襲嗎?我認為絕對不是,因為這樣的媒體環境下,當你一旦有想要快速取得媒體的觸及率與曝光的目標,大家的目標一樣,自然而然就會走上同樣的道路。就我的觀察,當代很多的年輕創作者,或所謂「厭世詩人」,他們的風格並不是靠鍛鍊或自己「選擇」的,而是被外在環境所形塑出來,就差在他們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若斯諾.孟:但反過來說,我認為這也是另一種詩的前進方向。我比較樂觀,但至於她會走向怎樣的格局,目前來說還不知道,可能是近五年來才出現的風潮。
曾映泰:這個我部會說樂觀或不樂觀,因為這很明顯偏向視覺化的方向,可能要追尋也和攝影的理論也有關。大家為了要的一瞬間就打到,進而傳播出去,警句的概念就會被特出。這首詩就是為了這個警句而服務、而存在,所以只要這個警句的圖被截下放上,做成比如「晚安詩」的貼文,那他就成功了;但這並不是文學史上的成功,而是傳播上的成功。我覺得這種即時互動性,媒介帶來的影響可能比我們想像中還大,以往要學到一個詩人的風格,厭世風潮大家在共鳴一個風格的書寫,如果十年後回來看,把它當成一種共同經營的創作,從中挑出一些很好的佳作,可能會是一個不錯的風潮,對文學史來講,也有可能是進步的,但這也很難講,歷史還是要從後面來看。
若斯諾.孟:但我覺得另外一點,厭世詩的讀者是年輕詩人,並不是我,所以我也有可能站在高處去批評的情況。等於說我們也有點老,去維護某種傳統。
喵 球:有聊到,最近我觀察到某部分的創作者很愛批評吳芬,集體去嘲諷,但在我看來吳芬有些作品還比徐珮芬的有趣,但他們同時又很推崇徐珮芬,這是我最不解的一部份。
若斯諾.孟:因為厭世詩人是影響這一帶年輕人最主要的,像我那一代的高中生是讀林禹瑄,我覺得這是一個世代的轉換,從風球詩人到厭世詩人。
喵 球:剛剛書店員工說賣最好的是潘柏霖?
陳彥融:還是要看族群,因為很多買那一類的也是二、三十歲那群人。
曾映泰:他們通常都會談回葉青為止,這其實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為什麼是葉青?在她之前沒有類似的書寫嗎?我有問過徐佩芬,她會講到1930年代的新感覺派、翁鬧等等,在之後沒有其他人,直接跳到葉青,中間被抹掉一樣?
喵 球:我覺得中間的這些詩,對這個時代太像史料了,而葉青書寫所用的詞彙、場景、敘述方式,都更接近於當但的年輕人,更適合出現在當代的媒體上。之前有看過聲優配音員的訪談,為什麼有些演員去配動畫,聲音卻顯得格格不入,明明也是擅長做各方面的演出,為什麼不能光靠聲音演戲。因為他們聲音的表現比不上畫面的誇張,對話的畫面都是比起現實更加誇張的,聲音濃時要達到那種誇示的程度,才不會和畫面搭起來格格不入。把動畫裡面同樣的分鏡,用真人來演,配上原本的配音後,相對於聲音的激昂,整個畫面就變成非常冷淡。葉青的詩,相對於ˊ從翁鬧以降的詩人,更適合出現在社群媒體上,不會顯得像是「一個人」史料的分享。前輩詩人的作品,比較像在看史料,而不是在看一首詩,就是因為作品語言和平台落差太大;如果我們從紙本書上看,就不會有這個問題。至於葉青,可能是因為方便,無論是話題性、夏宇幫忙背書、鴻鴻當時很努力推她,後續的爭議、林奕含,話題又重新回到,只追到葉青的原因。如果仔細去看任明信的談話,他提到葉青,都會再往上提到顧城,那為什麼在台灣,大部分人都只追到葉青?
曾映泰:我自己後來想,這應該脫離不了類似「私小說」那種脈絡,共同特質,他們在創作型人格中有輕微的輕鬱、輕躁,可能是到一個人掌握練習程表查成為文學的方法,到現在這幾年很明顯,整個社會會警覺到說每個人都有不正常的一面,走到社會議題或自我療癒的面向,大家共同用文學探討到精神面向。這個往後一定有機會談得更深,但不知道會不會有結果,但關於精神方面在未來十年可能都還會繼續深化下去。
若斯諾.孟:我突然很好奇,因為在我高中時,十五、十六年前,很流行在講述說詩人要有一點不正常,不知道大家對這件事情,會特地去書寫、展現自己的傷痛或所謂不正常嗎?
王柄富:我覺得會,會期待自己有一個人物設定,不僅僅是在詩上,還包括平常IG的貼文、限時動態等等。
若斯諾.孟:我們以前是有點分開的,這也是為什麼以前很喜歡取筆名的原因。若斯諾.孟寫的詩是若斯諾.孟的事情,跟謝孟儒這個人是沒有關係的,所以在日常生活,和高中同學喇賽的時候就是一般的我。可是,尤其在青少年時期,有時候我會陷入一種沒有辦法控制情緒時,那時就是若斯諾.孟這個身分出場的時候。你們現在會覺得應該要展現出這樣的自我嗎?
喵 球:應該說這種自我揭露已經是很普遍的事情,你們會覺得自我揭露過頭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嗎?
王柄富:我覺得會避免某方面,比如我們的同溫層會知道我們不太喜歡某部分厭世詩人的作品,就會不去揭露自己也有那部分的自己。
曾映泰:有點傳播上「沉默螺旋」的感覺。這是媒介讓筆名這件事變得失效。
若斯諾.孟:這真的就是代溝,從這裡可以看到很大的鴻溝。
喵 球:你應該從剛才問他IG怎麼分行就已經知道代溝啦,怎們會現在才知道,我已經看到一個尼加拉瓜瀑布了。
眾 人:(笑)
若斯諾.孟:IG對你們來說,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喵 球:就像是以前PTT詩版對我說一樣吧,我會花很多時間把詩版每一篇詩看完,而且看到不爽的還會很認真地回覆。
若斯諾.孟:你們現在會在IG討論嗎?
王柄富:不會,都很和平。我自己IG和FB發的詩會不一樣,比較有信心的詩才會發到FB,因為有比較多前輩,自己會想有誰在看。
若斯諾.孟:這其實滿有趣的,我們以前都會討論:在寫詩時會不會考慮到讀者。
喵 球:其實這個問題應該分細一點,「寫詩的時候是否會」和「發表的時候是否會」這是兩個不一樣的問題。從你剛才的回應來看,可以知道你在發表時肯定會,你會選擇發表的地方,我自己也會,比如說我最近會打副刊會喜歡的給副刊。
曾映泰:投其所好。
若斯諾.孟:這是一定的。那你寫詩的時候也會考慮嗎?
王柄富:聖翔。
眾 人:(笑)
若斯諾.孟:所以聖翔是你的想像讀者?
王柄富:我後來有試著完全不管他,但最後寫出來聖翔也滿喜歡,所以就好像有解放的感覺。
陳彥融:我自己是一定會,基本上就是大眾。
曾映泰:大眾太模糊了,一定有一個想像,只是那個想像是什麼格調。
陳彥融:不會有一個特定的人格。
曾映泰:不一定有特定,但一定會有特徵。
陳彥融:我之所以會說大眾,是因為我預設我的作品不想只給平常有在讀詩的人看。
曾映泰:比較像大眾劇場的感覺。
若斯諾.孟:那你有成功嗎?
陳彥融:有沒有吸引到倒是其次,但是會預設他們的想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