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回到這個「進步」世界,才能察覺到人類極大的惡意。
首次接觸房慧真的作品,是2017年出版的《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在這本幾乎可被視為人物專訪教材的作品中,作者細膩的觀察力,與讓讀者身歷其境的描寫能力都展露無遺。而在2022年的作品《草莓與灰燼》中,儘管跳脫了記者的身份,她仍舊以犀利的眼光,觀察著這個世界,並以這本散文集,記錄下文明社會下,矛盾卻又依附共生的光鮮與醜惡。
草莓上的灰燼,從天而降,從焚化爐的煙囪吐出,從毒氣室的屍體到焚化爐,從脫光衣服到毒氣室,從下火車到脫光衣服,從八天七夜無法動彈滴水未進乾渴至極到被趕上火車,從猶太隔離區到上火車,從好心鄰居書櫃後頭暗門的藏匿到隔離區……依照能量守恆定律,從煙灰到血肉骨架心跳呼吸,最後回到,一個完整個人。
草莓與灰燼 矛盾卻又共存的光鮮與醜惡
「草莓與灰燼」之名取自納粹後代雷納・霍斯的回憶,在這本散文集中,總共分為五個部分,其中包含了不只二戰時期納粹的惡行,還有現代都市社會中的弱勢族群、作者在記者生涯中的感觸,及作者自身的生命經驗。而以同名文章〈草莓與灰燼〉為書名,或許也暗示了其中的每一篇,就如同草莓上的灰燼一般,共存著那些看似明亮的表面,與潛藏在其中的陰暗面。
繁榮都市中掙扎求生的勞動階級、頂著白領頭銜卻終究感到自卑的父親,甚至是在熱門新聞底下,燃燒殆盡成為「戰廢品」的記者,這些在文中被稱為「裸命」、「剝奪殆盡,柔脆可折」的人們,都讓社會的「進步」,成為一種令人不忍卒睹的惡意。其中,最令讀者震撼的,或許還是輯一〈浮世〉。
記者的旁觀視角 逼迫看見日常的惡意
相對於遙遠的歷史、他人的生命經驗,那些在烈日底下堅守崗位的舉牌工、因為不斷碰水導致手指皮膚乾裂的洗頭小妹,甚至是穿上完全不實用也不舒適的制服、皮帶、皮鞋,只為了看起來乾淨整潔的高鐵清潔人員,房慧真的文字逼迫著讀者,「看見」這些我們習以為常,在日常生活中已經感到麻木的惡意。
所以《草莓與灰燼》是一本悲天憫人的作品嗎?卻又不盡然。如同記者只是觀察、記錄,在這些篇章中,作者更像是個旁觀者,甚至在某些橋段、文字,會讓人感覺到明顯的「中產階級視角」。然而,正是這樣的氛圍,更容易讓讀者看見自己,看見那些我們日常生活中,憐憫與殘酷並存的矛盾行為。
進步=好? 高度工具化的社會實態
進步就等同於好?在《草莓與灰燼》中似乎不斷在挑戰這樣的既定印象,其中關於現代人被高度「工具化」的事實,也讓人想起作家林新惠的作品《瑕疵人型》。不過比起科幻小說,《草莓與灰燼》中的現實情節,帶給讀者的感觸也更加寫實且深刻。
「文字是如此無力,當你的眼睛掃過這些字句之後,不會留下什麼印象,但這些詞裡包含著多大的痛苦啊!」
然而,文字是否真能改變社會、改變世人?在〈大象腿〉一文中,房慧真引用了《1984》作者喬治・歐威爾的感慨,對照歷史甚至是今日烏克蘭戰事,也更讓人心有戚戚焉。儘管如此,就如同雷納・霍斯終於了解草莓上灰燼從何而來,《草莓與灰燼》等作品的作者們或許仍舊期待著,藉由一次次重複逼迫、提醒世人看見「灰燼」的存在,能讓我們在洗淨灰燼之前多思考一點,在一切都太遲之前,及時改變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