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30|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Dear Ally|超脫邪惡的方法:詩歌、跳舞與愛

歐洲的日光時間好短,短到我那當時還是男朋友、現在已是先生的伴侶有點憂愁。研究生的末期,他到布拉格當交換學生,我也在完成論文後送自己一份昂貴的禮物,飛到東歐,我們展開一趟旅行。
在維也納短暫停留一天,白日在市集和美術館間穿梭,時光溜去。傍晚,一座建築物吸引我們目光,急促的腳步硬生生停下。巨大的金屬球體突然跳出眼前,鑲在立方體的純白建築物內。我好奇閃入透明玻璃門內,原來這處是「維也納分離派展覽館」(Vienna Secession) ,為人所之的是那裡頭展示克林姆(Gustav Klimt)的壁畫真跡。
我頭也不回地購票入場,在狹長方型的小小展示空間中,仰著頭,死命地——像是想要把壁畫刻印在眼角膜上那般——盯著鑲在牆上高處的作品:《貝多芬橫飾壁畫》(Beethoven Frieze)——也就是妳在上封信中,放置的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的背景圖。

在詩境裡尋求慰藉
這組《貝多芬橫飾帶壁畫》誕生於 1902 年,分離派以「貝多芬特展」為主題,邀請數位藝術家創作頌揚貝多芬的作品。克林姆在展場三面牆上的壁緣處的「橫飾帶」繪製了三組壁畫。開展當天,馬勒應邀擔任指揮,演奏他所改編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片段。
這組壁畫三連作分為三個題目:​​第一幅是〈卑微、受苦的人類以及他們對歡樂的嚮往〉,第二幅是〈邪惡的勢力〉,第三幅則是〈在詩境裡尋求慰藉〉,以及〈天使的合唱以及全世界的擁吻〉。不僅與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樂曲的四個樂章呼應,甚至壁畫中那名恐懼的騎士正是馬勒的身影。
當時我把現場說明手冊上的文字抄了下來:
一個站著的裸體女人和一對跪著的裸體夫妻,他們象徵著人類苦難,正苦苦哀求著一位身披金甲的騎士。全副武裝的騎士象徵著人類所嚮往的幸福。騎士身後的兩個女性畫像,分別代表憐憫與野心,是戰鬥的內在動力。
克林姆筆下的騎士、馬勒,像是「超人」英雄角色。但要斬除恐懼,這位超人要做的不是槍林彈雨,而是要超脫在邪惡之上,尋求詩與藝術的慰藉。也因此,第三幅作品才會是〈在詩境裡尋求慰藉〉。當我看著最後一幅〈天使的合唱以及全世界的擁吻〉,我突然感受到全人類都渴望著一種祥和,穩定與光明——而在藝術文化中得到這種愛,並不是逃避。
狹小的地下室展間,我站到腿麻。走出外時夜幕已全然降下。原本擔心為了省錢沒有進來的伴侶會愁著一張臉,怨我錯過最後的霞光待在展覽館內。但或許見我雙眼閃爍,內心大放光明,他問我好看嗎?我吞吞吐吐,語言完全失勁。「好像不冷了!」入夜的二月份,卻不冷了。我只那麼回答。 Ally,不曉得妳原本知不知道這組《貝多芬橫飾帶》壁畫?當妳在上封信提問:「一邊享受美好的藝文和生活,一邊以哲學認真思索世界上的政治、戰爭和暴力——但光是這麼並列寫下、不還是看起來十分矛盾嗎?妳覺得呢?」——我的答案竟然就在妳分享的音樂裡,這個巧合讓我興奮地回到多年前的那趟旅行,在記憶中悠遊了一趟。
另外,對於妳懷疑起人類為什麼無法汲取教訓,會不會與我們普遍化地使用戰爭修辭、譬喻,讓我們輕忽了軍事戰爭千百倍的殘酷後果?似乎也在最近讀的房慧真《草莓與灰燼》當中,讀到讓人毛骨悚然的回應。

十六「隻」囚犯
戰後,一個集中營的守衛接受審判,在庭上他不自覺說出,自己負責看守那十六「隻」囚犯⋯⋯。——《草莓與灰燼》
《草莓與灰燼》的倒數第二章〈太初有字〉中,房慧真寫《第三帝國的語言》如何操控這場屠殺。語言,可以讓「人」淪為「物件」。她像捲著錄音帶倒轉,推回屠殺發生前,人是怎麼變成非人的。
「狡猾、刁鑽、說謊、懦弱」,出現於一九三三年希特勒剛上台的說詞,猶太人上且還是個「人」,是帶著性格缺陷,行事卑鄙之人,這是個醜化的開端,不太嚴重的「批評」,也常出現在當今台灣的選舉攻擊語言裡。在納粹德國的初始,有誰看得到包藏的禍心?——《草莓與灰燼》
就像妳說的,我們已經習慣活在「戰爭語彙」之中,這無非也是一種麻痹,又或許我們也走在無法復返的地獄之途上,而渾然不知。
終於在全書最後一篇〈草莓與灰燼〉中,她也寫道關於戰爭和美食的對比。只是,她的是完全無法下嚥的情境。
霍斯家族一起守著不能言說的禁忌詞彙,關於戰爭、納粹或是奧斯維辛。雷納・霍斯到了四十八歲才第一次踏進奧斯維辛,他們的老家。那是因為他的祖父魯道夫曾經是奧辛維茲的最高指揮官。以效率著稱,平均一天「處理」七千人。
房慧真運用很多場景,來對比「草莓」與「灰燼」,是同時發生的:
魯道夫上任不久,兩個巨大的焚屍爐隨即啟用,日以繼夜「趕工」。煙囪距離或私家的別墅不遠,魯道夫處理完「公事」,馬上就能步行回家,迫不及待要抱抱五個孩子。
當雷納・霍斯終於來到奧斯維辛參觀不對外開放的故居時。他想起祖母曾說,以前在院子裡採草莓,一定要洗得很乾淨——草莓上的灰燼,從焚化爐的煙囪吐出。時間倒轉,那些灰燼之前是一副有血有肉的骨架,一個完整的人。
《Jojo Rabbit》是近年來我最喜歡的二戰電影。Jojo與他幻想的希特勒是密友關係。 Jojo的童年徹底被戰爭洗腦。
而他的母親卻不然,表面上服從、享樂,其實正冒著險救援猶太人。
他的母親試著告訴他,愛是最強大的,以及,跳舞並不愚蠢,只有自由的人才跳舞。
再次回答妳的問題:「一邊享受美好的藝文和生活,一邊以哲學認真思索世界上的政治、戰爭和暴力——但光是這麼並列寫下、不還是看起來十分矛盾嗎?妳覺得呢?」
房慧真也是在做這樣的事吧,又或者我們該說,藝術文化就是在做這樣的事吧?產生無限的矛盾,然後在矛盾之間一點點細碎微光中,看到貌似希望的東西,可以再多走下去一點點。

圖書館
回答妳的問題——我的細胞村裡一定有一座圖書館。
(加上一隻巨大的貪食細胞,還有日夜互相殘殺的理性和感性細胞,笑~)
這無非是要說我的知識或好讀書層度如何,事實上,圖書館是我藏匿自卑之處。「待在圖書館」這件事,影響了我至今很多的行為、直覺與人際關係。
我好害怕吵,電視的音量通常是 2 或 3;我好害怕「沒有我的位置」,因為鄉下圖書館自習室的位置真的太少了,國、高中時總要七點多就去門口排隊;我好喜歡長時間不用對話的相處,我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事,偶爾說兩句話;我好喜歡一期一會乾淨的關係,突然某一個常常在圖書館的人不見了,我總會想:「大概考上了吧!」在心裡默默替他開心。
開始進出圖書館可能是國小一、二年級。書架,一樁又一樁的書架,巨大的骨牌,一列一列站好的衛兵。小小的步伐聲在無人的書牆小徑間跳躍,噠噠噠,這裡有什麼?噠噠噠,這些又是什麼?偶然照入斜陽,粉塵閃閃發光,對我而言,那是魔法,而這些書是伴我度過時光的魔法書——
好的,好聽的話就說到這,實話是,我清楚知道,只要走進圖書館,我就能夠成為一名「好孩子」、「好學生」、被期許有「好的未來」。我享受這份安全感、榮耀、被期待的感受,彷彿被罩上一層溫室,噴灑著芬芳,書的氣息讓我知道,我和不去圖書館的人不一樣。
當然,現在回過頭看,那算什麼?對一種形象的追求,一種身份的嚮往,從小圖書館就是我的那座宮殿。我必須成為知識份子,我要去裡面坐一坐,不論我是否「真正」取得知識。擴大一點來看,那座圖書館再後來變成了學校、然後可能是工作⋯⋯或許再糟一點,就成了人生。
妳曾經發現,自己身處的地方並非真心嚮往,而是一個簡單方便的地方嗎?圖書館對我而言,可能是這樣的存在。
還好,我已經在試圖更順暢的進出「圖書館」,然後偶爾,去遠一點點的地方旅行。
顯然我少了只要在某地久待就會開始生根的基因,我的根很淺只要風一吹就會把我吹倒。我不會發芽,我缺少這樣的植物能力。⋯⋯我的能量來自動作——公車的震動、飛機的低吼、渡輪與火車的晃動。——《雲遊者》
《雲遊者》中 116 篇短篇,真的像是天際變化多端的雲狀,每一則的結構和場景都獨一無二。所有的變化都來不及構成一種習慣,奧爾嘉.朵卡萩在寫作結構上,就建構了一種旅行的語境與結構。改變、無法預期、出奇不意、刺激或無聊⋯⋯如她的形容,一種活著的證明與動力。
當我思考著腦內細胞村的圖書館樣貌時,書中這篇〈島嶼心理學〉似乎是某種指認:「島嶼狀態是指還未受到外部影響,保有留在邊界內的原本狀態。這看起來像是一種自成一格的孤獨與自戀。所有的需求都自我滿足。只有「我」看起來才是真實的,「你」和「他們」勉強算得上是模糊的幻想⋯⋯」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整趟花蓮之旅,在人際關係上大概就是「島嶼」的狀態吧!我躲在圖書館裡面吹著冷氣,假裝在背英文單字,想著這樣應付明天的小考綽綽有餘⋯⋯
親愛的 Ally, 妳上次旅行去了哪裡,妳的旅行像是《雲遊者》裡的哪一篇呢?
台灣終於接軌了世界,我感覺到所謂的真正與病毒共存原來是這樣的狀態:彈性、變動、習慣許多事情會嘎然而止。今天晚上朋友去劇院看一場演出,開演那一刻拉開簾幕,只見藝術總監走出來告訴大家,稍早團隊中的一名工作人員身體不適,開演前半小時快篩陽性確診。今日停演。據說現場呆然一刻,便為演出團隊哄然鼓掌、大喊加油。
每天確診破萬的日子,妳應該頗習慣了吧?我這裡才剛剛開始,但一切都好,不用擔心。
平安
Jing
2022.04.30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