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如何說起安哲羅普洛斯?
從聲音開始吧。閉上眼睛,首先是寂靜,再來是單簧管或雙簧管悠長的獨奏,或是手風琴隨海潮聲飄揚⋯⋯。雨聲與雪聲,細碎地下在潮濕的石子路、荒蕪沙地、空蕩蕩的街頭與廣場。若有步伐及火車鳴笛、車馬聲,那必是漫長且疲憊的旅途。有人細語低喃,那是思緒的逸散嗎?有人大聲朗誦,那是控訴的張揚嗎?有人群齊聲合唱,那是一個民族織起時代的歌,迴盪在二十世紀的南歐。槍聲是死亡的哀鳴,管弦樂是生命的讚嘆;而沉默,往往是安哲羅普洛斯譜下的百年孤寂之歌。
§ 呢喃
我們從《霧中風景》的起頭開始。黑暗中姊姊催促弟弟睡覺,說起一個故事:「開始是一片漆黑,然後有了一絲光亮。那道光來自於黑暗。然後大地從海中浮現,就有了河流、湖泊;接著又有了高聳的山峰,繁花盛開、綠樹成蔭,動物們和小鳥也出現了⋯⋯。」這是對於在北方那未知的父親充滿生命力的想望。電影的最後,終於抵達夢土,霧氣迷濛裡換成弟弟向姊姊安撫:「開始,是一片漆黑,然後便有了光。」他在霧中舉著右手,彷彿為長途跋涉的旅途做出見證。
《永遠的一天》中間,阿爾巴尼亞男孩的同伴死了,男孩將同伴的家當偷回廢棄建築物裡頭燒掉。當一群非法移民的男孩們對著兇猛的火焰喃喃:「噢,賽林!海洋如此遼闊,你將前往何方?我們將前往何方?就算有險峰山澗、警察軍人,我們也從未退縮,如今我面對無盡海洋。夜晚我見到母親,悲傷佇立門口。那是聖誕夜,山峰覆雪、鈴聲響亮。但願能聽你暢談那些港口,馬賽、那不勒斯,和那遼闊的世界⋯⋯。」難以想像這是童稚之人在面對同伴死亡的時刻發出對生命的叩問,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總是那麼含蓄又令人錯愕地、表達生命的殘忍。
讓我們聽聽《尤里西斯生命之旅》的最後,A 穿越了許多國境,檢視了過去的歷史,不斷地相遇、相識、相別,終於看見他追尋已久的膠捲影片。他沉痛地喃喃:「當我回來,我將穿上他人的衣服、擁有他人的名字。我的到來會是預料之外。如果你不相信地看著我,然後說:『你不是他。』我會向你展示徵兆而你便會相信我。我會說起你庭園裡的檸檬樹、角窗映射進來的月光;身體的特徵、愛的跡象。當我們顫抖地爬上我們的老房間,在擁抱與愛的呼喚之間,我將會整夜訴說我的旅程⋯⋯,訴說整個人類的冒險,而故事永不結束⋯⋯。」
§ 槍聲
閉著眼睛,我想繼續談談槍聲。《三六年的歲月》始於槍聲亦終於槍聲:始於廣場上的暗殺,終於草原裡的處刑。在槍聲與槍聲之間,是挾持犯要脅獄方在監獄廣場中央用黑膠唱片播放的豔俗情歌,彷彿人民向掌權者進行荒謬而卑微的求愛。在數個死亡與死亡之間,偶有響起關於生命的曲子。
《流浪藝人》裡,戲中戲《牧羊女高爾芙》被槍聲打斷過兩次:一次演出到一半,游擊隊兒子闖入,槍聲響起,子彈射向了正在台上的母親與其情夫──幕落,觀眾的掌聲此起彼落,將突如其來的射殺橋段誤認成戲的結局。另一次是在海邊,流浪藝人們被異軍攔下,強迫在海灘上臨場演出。戲是順利演完了,卻在軍人們與流浪藝人趁興跳起舞,歡樂的歌聲、哨聲伴隨著手風琴聲與海聲中,又是一聲槍響。遠方敵軍射中一名軍人,跳舞到一半的人們驚慌散去,被擊中的軍人倒下。第一次槍聲是將現實與戲混淆而讓人區分不清,第二次槍聲則實實在在區隔了生命的歡騰與突如其來的死亡。
《霧中風景》的最後,遙遙長長從希臘北渡尋父的姊弟,終於河的對岸是德國了,黑暗中倏然響起一道不安的槍聲,是否姊弟在越境的最後一刻差了那麼一步?那聲槍響在懸而未決的黑暗裡,可能是結束的喪鐘聲,也可能是另一個新生的開場禮砲。後來,是一片白霧,天亮了。霧逐漸散去,我們可以看見他們身在廣闊的草原,最終走向一棵大樹,抱住了樹。
§ 慶典與海
想起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於是安哲讓我們的眼睛從黑暗中睜亮開來,看見《獵人》裡淡綠的遠山與河,包容了血紅的旗幟;《永遠的一天》的黑夜中,閃爍鮮黃的雨衣。在土灰的沙塵裡,總會出現乾淨得刺眼的新娘白紗;越過褐黃的城牆,都是不見盡頭的藍海。我們要凝視那些海、那些婚禮與慶典,亦要凝視《塞瑟島之旅》那從海上歸來故土又隨即被迫漂回海上的衰弱老人,與《霧中風景》裡那對年幼的姊弟背對著一場婚禮的進行、朝著皚皚雪地上將要死去的馬露出悲傷的臉龐。
《獵人》裡旅館正廳既是當桌置放獵人屍體的偵訊室,更是迎接一九七七年新年宴會的場地。《養蜂人》開頭即是一場女兒盛大的婚禮,卻是父親選擇沉默回歸故鄉的契機與朝向死亡的開端。《永遠的一天》對照妻子安娜三十年前信裡提及女兒出生滿月的海邊慶典,那時藍天無雲,眾人皆歡而舞;三十年後的亞歷山大剩下的只有灰濛濛的海邊、疾病的侵擾、一隻老狗。
《塞瑟島之旅》與《霧中風景》的亞歷山大凝視著遙遠的父親歸來與遠走,《尤里西斯生命之旅》的 A 與《永遠的一天》的亞歷山大凝視著過去的影像和語言。如同馬奎斯筆下《百年孤寂》的家族永恆重複著同樣的名字,安哲羅普洛斯將自身的傾聽與凝視化為他所有電影裡的亞歷山大,他的聲音與目光,將比永恆還要再多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