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8|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內衣〉

      夏天放學後的傍晚,走進房間後第五件事,我會把內衣脫掉。
      不是馬上,總還要矜持地催眠自己一下,今天沒流太多汗應該還好吧。先放下書包,坐下,擺好鉛筆盒和作業。
      然後汗開始浮出、滑落、蓄積。我能感覺一顆完好圓潤汗珠從胸部最上端往下走,留下一道發癢的痕,直到卡在罩杯的厚布料和肌膚交會處,不蒸發也不再滾動。皮膚被汗濕的布料緊緊包覆,悶熱黏膩,無法呼吸,感覺伸手一探都能捧出一掌水。
      這只是發生在幾秒間的事。只要一開始流汗,屬於夏日的肌膚記憶就會被喚醒,氾濫成災。
      對於快速脫掉內衣,我已經很熟練了。雙手往後一撈,捏著衣服一伸一收,緊扼著的束縛瞬間鬆開,再剝下肩帶,就能從袖口拉出整件內衣,連掀起衣服都不用。我的手會揮出一道弧度,把它甩到床上,表現得像某種叛逆或宣示,在沒人看到的地方。
      看它被扔出去的瞬間心裡總是很舒暢,感覺戰勝了什麼,或奪回自己的什麼。
      我可以大口呼吸幾十分鐘,直到媽媽從樓下喊我們吃晚餐。如果找不到胸前有膠膜圖樣,或極寬鬆的深色T恤,我就得拾起那件未乾的內衣,再次被鋼圈勒住的那刻,布料濕悶的臭味也從領口衝上來。
      那不適和煩躁足以抵銷前面所有的愉悅,我感覺從沒戰勝,也不曾奪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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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什麼啊?怎麼沒人要那些胖大叔穿內衣?
      天氣一熱,我就不由自主想起這些,帶著忿忿不平,於是整個夏天越來越生氣。
      這世界要我們厭惡自己的身體嗎?
      其實家人從來沒評論過我在家的穿著。不論穿細肩帶背心、睡衣或長裙晃來晃去,他們都看不出差別似的,一句話也沒說過。
      但他們一定曾看著一個不知道自己開始發育,貼身校服浮出兩個突起的女孩,毫不掩飾驚慌和鄙夷;或是和彼此眉來眼去,頭一歪指向路邊阿婆垂到肚子前的兩條肉,一會皺眉一會掩嘴笑。就算不是他們,也一定有很多本書,很多個老師和大人,把這些話一再烙進我腦中。
      收好妳的乳房和乳頭。收好,把它們包進唯一合格的曲線裡。它們可恥難看見不得人。
      我想起國中的一個男孩。那大概是穿短袖的日子,我不記得我們在做什麼,究竟有什麼活動能導向那樣的一句話。
      「我喜歡妳國一穿的比較小的內衣,」男孩咧嘴笑,眼睛大概有閃爍的光,或只是反射太陽,「就會……這樣。」他雙手都屈成碗狀,掌心朝著自己,然後向外一震,好像有什麼從胸口爆發出來。
      男孩咯咯笑著。我不記得自己如何反應,只記得那至今未解的困惑。
      為什麼他認為自己能說這種話?
      他是真心覺得我應該在乎他的喜好,回家好好考慮這建議嗎?
      這世界欣賞我們的身體嗎?把它欣賞成了一個物件,覺得自己有權評論和指點,覺得該要是自己心中完美的樣子。
      我又想起高中的一個女孩。在女校,在被帽T和層層外套裹住的冬天,她悄聲告訴我們自己沒穿內衣。
      「真的假的?」
      「吼!我沒有想要知道這麼多啦!」
      「真的啦!早上那麼冷,我就不想脫衣服啊……」女孩雙手抱胸,笑裡有成為焦點後的沾沾自喜。
      有人伸手想去拉她的衣服,有人作勢要摸,她一副無所謂地挺胸,一會又咯咯笑著縮回身體。驚叫和笑鬧,我們的肢體交疊,在一片混亂裡。
      大家興味盎然的樣子,但我看得懂那神情。妳好有趣,妳好好笑,但那是因為妳很瘋狂,而我永遠不會這樣。
      像是這才恍然驚覺,那嵌入肩膀的肩帶,死死勒住胸脯的背扣,都是我們自己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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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買內衣大概是四年級。我跟在媽媽背後,走在百貨公司裡,踏進以前總會匆匆低頭走過,不敢多看也覺得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一區。鮮豔豐富的色彩一直從兩側推擠過來,我覺得陌生突兀,腳步還不太自然但試著抬頭挺胸,我不是闖入者,我也要進入這裡了。
      所以,被帶到最角落的兒童櫃時,即使理解還是有點不開心。
      櫃姐的年紀看起來比媽媽更大,一看到我就堆起笑容,開始用哄小孩的軟膩語氣說話。我順著指示平舉雙手,她拿捲尺在我身上繞了幾圈,喃喃唸出幾個數字,就好像讀懂什麼密碼一樣興奮地點頭。我們又被帶到角落。
      她取下一件bra top 背心,我只瞥了一眼那小兔子印花和胸前些微鼓起的幅度,就撇開頭,盯著掛在另一區的小可愛。我期待她會像所有櫃姐一樣,細心捕捉我的視線,然後順著那方向走去,「妹妹妳喜歡這個嗎?我拿給妳試試看好不好?」
      但她沒有,她太專心在和媽媽說話了。她劈哩啪啦從我的發育說到背心質料,媽媽愣愣地點頭,一次也沒試著插嘴。我知道我會帶著那些背心回家了。
      不要急,它們好像在說。不要急,妳是在長大,但也還沒那麼大。
      然後,像是過關斬將,每次到訪停留的位子都往中間靠近一點,終於可以帶有窄肩帶和厚襯墊的內衣回家。身邊的朋友也陸續循著同個軌跡前進,我們學會注意別人白色校服下的痕跡,把人分類評級。看見那些「小孩子」就嗤之以鼻,遇到內衣標籤上會有著「青少女」的,就投以讚許或欣羨的眼光,或不自主帶著較勁意味挺起肩膀。
      「我想要點木瓜牛奶!」
      「喔~妳想要『變大』對不對?」
      「我跟妳們說,她都穿鋼圈內衣喔!」
      「是電視上演員XXX代言的那個嗎?唉唷還有蕾絲……」
      「吼!怎麼可能啦!」
      話題總延續不了幾句,而且要壓低聲音,隨時注意有沒有男孩經過。它是剛被解開的禁忌,還燙手,還神秘,而且除了幼稚的嚮往,我們所擁有的資訊真是單薄得無話可說。
      連那嚮往也很單薄。那還是長頭髮大眼睛穿裙子就等於漂亮的年紀,除了胖瘦,我們對身材或曲線的審美都還沒建立,只依稀知道大胸部會得到欣賞和稱讚,會被叫做女神。
      還不知道可以質疑,當然也不知道那些「集中托高」、「彈性支撐」要受多少罪,只覺得,那總該是很好的事吧。
      如果世界有錯,它究竟是錯在讓期待都破滅,還是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灌輸我們偏差的想像?
      總之,我真的很真心嚮往過。在櫃姐又開始一長串的解釋時,望著對面專櫃,五彩繽紛和蝴蝶般的渾圓形狀。我知道總有一天會走進那裡的,即使它那麼遙遠虛幻,好像是永遠與我無關的世界,我只希望那天快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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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也可以做到小時候認為的魔術了。兩手在背後一伸一收,三個倒鉤就安穩插進排扣裡。彎腰,手探進罩杯深處,手掌使勁把那團肉往中間撥,精準貼合圓形布料的輪廓。Easy shop店員的高頻喊聲在腦海裡已經變成我的聲音,「看!這樣就變有料了,多好看!」
      從女孩成為女人不知道還有多少堂課,但大概都會這樣,一一溫馴地學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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