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他國災劫的旁觀者,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經驗,這經驗是由近一個半世紀以來一種名叫「記者」的特殊專業遊客奉獻給我們的。戰爭如今已成為我們客廳中的聲色奇觀。有關別處事件的資訊,即所謂「新聞」,重點都在衝突與暴力──「有血流,領先售」(If it bleeds, it leads)是小報及二十四小時新聞提要節目的指導方針。對那些逐一闖入眼簾的淒楚,人們的反應可能是怨憫、憤怒、認可,或覺得過癮。
莫尼耶想的是戰爭中各方的無數死傷,而紅十字會成立的目的正是要不分國界種族地舒緩這痛苦。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 War, 1854-56)之後出現的新式武器,如機關槍及後膛步槍等,令軍隊的殺傷力達到前所未達的凶狠程度。然而,儘管慘酷的戰況對只能在報刊上看到的讀者來說確實變得前所未有地逼真,但在一八九九年,聲言「可以知悉世界各地每天發生了哪些事件」,顯然是誇大之辭。即使到今時今日,我們可以即時耳聞目擊遠方的災痛,這說法依然過於誇大。新聞術語中的「世界」──「你給我們二十二分鐘,我們給你全世界」這句話在紐約的某電台裡每小時重複好幾次──與真實的世界並不一樣,於地理上及題材上都是一塊非常狹小的地區,只是傳媒認為值得知道,並以簡短、強化的語氣報導出來的領域而已。
這是個震撼人心的影像,而這正是我要點出的。新聞業徵召影像入伍,正是希望能逮住人們的注意,令他們驚愕、意外。正如一九四九年創辦的《巴黎競賽》(Paris Match) 的廣告口號:「文字的重壓,照片的震嚇」(The weight of words, the shock of photos)。對所謂戲劇性(dramatic)──他們常如此形容──影像的追獵,推動著攝影這行,在這個日益視震嚇為有價、為刺激消費之主要指標的文化裡,影像的狩獵已成常態。「美需使人驚厥痙攣,否則就不是美。」安德列.布勒東(André Breton) 如此宣稱。他稱這美學理想為「超現實的」,然而在這個遭功利觀急遽改裝的現世文化內,要求影像刺激一點、喧鬧一點、醒目一點,似乎更像是聰明的生意頭腦,甚或是根本的務實經營手法。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人注意到你的產品,或你的藝術?尤其是在這個人們正面對不竭變化的影像,以及少數不斷重複之影像的時代,還有別的辦法能突圍而出嗎?震驚的影像與陳腐的影像是一體的兩面。六十五年之前,所有的照片都有某種程度的新奇性。(這是吳爾芙當年絕對意想不到的──她的相片曾登上一九三七年《時代雜誌》的封面──有朝一日,她的臉容竟會大量複印於T恤、咖啡杯、書包、冰箱吸鐵和滑鼠板上。)在一九三六∼三七年那個冬天,暴行的照片還相當罕異:吳爾芙於《三畿尼》書中所提及的照片中的戰地風雷,幾乎帶有一點祕聞的意味。如今我們的情況完全不同了。我們那以攝影機為中介的戰爭知識庫裡,已無可避免地充斥著那些極為熟悉、深受讚歎的關於災痛與劫難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