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遺憾,在1968年十一月,在公開場合打了搖滾前衛電影《One+One》製作人一個耳光,因為後者在黑豹黨和海灘上的紅旗、黑旗之間,自行增添了一首混音完美的流行歌曲 Sympathy for the Devil ,但高達拒絕將這樣完成歌曲,作為表演的一部分。
在1968年坎城,高達參與中斷影展,對著和他談論推軌(travelling)的記者叫罵,提出一個宛如聖經的名言:「推軌鏡頭是道德問題。」這是個抗爭的時代,世界必須從底部徹底翻轉。但最後功虧一簣。
電影和政治的關係,和影像技術使用,一直在高達作品中,佔有重要位置;以一種豐富性與複雜性,導演和各種政治運動團體發展關係,如工會組織和巴勒斯坦抗爭運動;導演特別好奇錄像的使用,實驗電視媒介(他尤其製作了兩個重要系列──《六乘以二》Six fois deux ,《法國·環繞·再繞·兩個小孩》France tours détours deux enfants )他與女導演安娜-瑪麗·米耶維勒(Anne-Marie Miéville)長期合作,和工程師波維雅拉(Jean-Pierre Beauviala)共同發展攝影器材,實驗家庭影像的親密性,以嶄新的影像模式,充滿了為這段熱情關鍵時期。
七十年代,他與戰友尚–皮耶·高杭(Jean-Pierre Gorin)並肩作戰,絕非其創作的沙漠時期,但卻是一種銳利、頑固的探索,其追尋成果,可說決定了其未來二十年,語言與表演的基本法則,但是,極少人注意這個時期。
生命與哀悼 這些探索在越來越強烈的孤獨中完成,以至於顛覆社會組織的願望,於短時間完成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這個結論,讓他非常邏輯回歸電影,拍攝八十年代第一部劇情長片──《人人為己》(Sauve qui peut (la vie) )。
這部作品可說建立一個弔詭,展現於一個徵候:這部由三大明星,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娜塔莉·貝伊(Nathalie Baye)、賈克·督特洪(Jacques Dutronc),主演的重要傑作,高達重新連結傳統電影機制,展現的卻是一種哀悼,與其片名相對。
這個哀悼,或者說這種憂慮,與鄉愁相對,是一種將死亡帶進生命的主動意識,高達將永遠帶著這個哀悼,永遠以新的問題,新的方法去察覺、去理解,將這個憂鬱置前。
娜塔莉·貝伊於《人人為己》 | Capture d'écran Gaumont via YouTube
雖然所有分類都有簡化之嫌,我們可能以1980年作為一個分界點,作為其不時與安娜-瑪麗·米耶維勒合作的七十年代與之前創作生涯,與其後轉變方向,一個兩大時期的分隔點;尤其第二時期更可以2000年作為間隔,區分其晚期風格,尤其在這一年,他回歸其瑞士小鎮,萊芒湖畔的羅勒(Rolle),創建一個貨真價實的影像實驗室。
《激情》(Passion )、《芳名卡門》(Prénom Carmen )、《新浪潮》(Nouvelle Vague )、《德國零年》(Allemagne 90 neuf zéro )、《悲哀於我》(Hélas pour moi )、《高達自畫像》(JLG/JLG )、《我們的音樂》(Notre Musique )、《電影社會主義》(Film socialisme )… 十八部長片,根據其歷史與時事軌跡,每次都如此不同,展現其特殊記憶,其電影模式、取鏡、剪接、聲音、與文學和繪畫的共鳴,每次都以相異方法,重新提問,重新展現。
抵抗運動,波士尼亞戰爭,其自身的童年經驗,人類的偉大神話,柏林圍牆倒塌,數位時代的昏眩,都再再成為其異常敏銳、被逝去感覺糾纏,然卻不改幽默的長期探索。
其對電影之死的執念,更濃縮於他獻給影評人賽吉·丹尼(Serge Daney)創立電影期刊,Trafic ,發刊第一期,那首長詩-《死亡教堂》(La Paroisse morte ),卻在其電影中,每每展現相對的生命力影像。他拍攝電影之時,總會以電影純粹力量,散發出充滿生命的鏡頭,如《人人為己》中,女孩騎著腳踏車,《向瑪麗致敬》(Je vous salue, Marie)中的雲朵,《新浪潮》裡的一棵樹,《電影社會主義》那個地中海海面,這只是他電影中,日常無奇之物作為母題的一部分,雖然人們已經看過一千遍,但是,突然,日常卻以獨特意義與豐富情感,兀自展現。
賽吉·丹尼以對話形式,談論電影歷史與處境,成為高達《電影史》其中一個重要片段,和其他片段構成這個融會各種思想的宏偉影像論文。
以一種幽冥精神,和電影作為理解二十世紀的假設,高達這片嘗試只用已存在的元素,如電影片段,文字引述,照片,圖像,音樂片斷… 等,不斷辯證,不斷發展,電影史的未竟任務。
於1980到2014之間,高達一方面是影音建築師,一方面是考古學家。他的影音建造計畫,配置他所挖掘到的,讓它們在相同地平線相互激盪,在一種無法挽回、逝去的消逝希望,與未變質的形式驚人豐饒中,呈現兩者之間張力。
「電影不在時間的庇護下,它就是時間庇護。」高達,《電影史》| Gaumont
在這段時期,他同時可說以自身實驗一種絕望的矛盾,在其創作越來越少被人看到,被人聽聞之時,成為一個星系中,一個他想自行摧毀的明星。
然而他的名字還在名人錄中,他常被世界各地邀請,他故意拒絕奧斯卡頒獎典禮,卻在偏遠印度喀拉拉邦的小影展,進行網路演講,不斷追尋解構影劇秩序機制,他自知可能被吞噬其中。
我們可以回想,2014年坎城首映《告別語言》時,衣香鬢影的影人如何爭先恐後,以一種拉扯蝴蝶結、丟掉高跟鞋、不顧形象的瘋狂,爭先恐後擠進電影院,然後又驚慌失措,集體憤而離席出走,我們可知道這個創作《在黑暗時刻》的高達,其幽谷有多深,不僅怪誕,更十分險惡。
《告別語言》開創了一個如它片名所示,一個高達已經不斷提出辯證的主題,一個最終時刻的再探。這個主題回歸不是一個意外,高達時常重新敘述、重新思考同一個理論,同一種形式,在不同時代與不同權力狀態中。
在這個看起來重複主題之中,我們可發現一種更為感性的動作,面對已形成的一切,被放棄的,和被改變的。一種從思想理念,到感性音樂的過程。
從文字出走 在文字之中,一定會有一些誤讀,尤其在其最後一部長片的標題與內容之中-《影像之書》。
《告別語言》,真的能告別語言?高達最後訪談,在其九十一歲時,發表於去年十二月三日,他拒絕說話,他寧願領會其愛犬的凝視。這一切不言而喻。
高達電影的最後明星-愛犬羅西(於《告別語言》)| Capture d'écran Les Cinémas Pathé Gaumont via YouTube
但是,告別語言,告別文字,似不可行,因為它們永遠在那。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語言,作為一種無限,一種無所不在。
文字像是一切的一切,尤其對那些善於掌握文字的人,知曉其共鳴,知曉其無限的陷阱。若能說話,高達口若懸河,他知道文字如何細膩,如何挑臖,像是巨人的翅膀,可展現多種含意,多種影射,在自身中不斷迴盪。
說多奇怪就有多奇怪,高達說話說得太好,甚至知曉利用口無遮攔、脫口而出的策略。但玩弄文字讓他深感沉重,讓他陷於致命陷阱。
若他在《告別語言》太明白挑臖,同時展現尚未開發的3D影像前端探索(除了他,誰在做?),《影像之書》卻展現一種寧靜的美麗,面對世界,建立另一種方法的可能。
他終以一句話作結,在他成為最後作品的影片裡(不在意料之中,他當時還有其他計畫),這句話在過去曾經出現,今天讓所有四十年感受到他陰暗沉重的觀眾,像是看見一道柔光,高達畢竟那麼相信,或許太相信,電影和快樂。「如果一切都無法改變,卻也絲毫不會改變我們的希望。」
【文獻介紹】 雖高達電影相關著作汗牛充棟,我們首先特別推薦Alain Bergala的三本著作──《高達談高達》訪談集(Godard par Godard),《沒人比得上高達》(Nul mieux que Godard)和《高達工作中》(Godard au travail),三本都由《電影筆記》出版。 我們也推薦高達於龐畢度大展,展覽目錄所收集的檔案文件,由Nicole Brenez和Michael Witt主編(龐畢度中心出版)。 有三個版本的導演傳記,法文為 Antoine de Baecque和Richard Brody所著,英文為Colin McCabe所作,三個版本都受到高達本人厭惡。 POL出版社已出本多本關於導演研究。
【原文連結】
【譯者後記】 對比某些文化界如英美菁英,面對高達之死,高姿態冷箭,沉溺五十年前「後現代科學」、「作者之死」的冷漠,法國學界早於八十年代,即著手放棄後現代唯物主義意識形態 ,重新發現個人影像創作精神 ,作為面對自然與社會 ,思想探索關鍵動能 ,如《電影筆記》決定揚棄無作者的馬克斯集體毛派論述 ,回到創建初心,回歸電影作者與社會共振的思潮演變,《電影筆記》前主編傅東,即是此關鍵轉變的推動者之一,本文也是其數十年如一日的實踐軌跡。
【延伸閱讀】 【專文一 】
從盜賊公子哥,到影像革命份子,高達一生如何推翻自己?
有幸於【關鍵評論網】撰寫專文,紀念法國導演高達,企圖以倒敘、跳接的形式,爬梳高達充滿爭議的抵抗人生。
1, 一個作者之死:以手機影像作為遺作,輔助自殺作為告別,以當下媒材探索影像邊界,以物質死亡辯證精神自由。
2, 一個作者之誕生:富家子出身,以竊盜為樂,表現於《斷了氣》、《法外之徒》之無良痞子,與海量借用的影像論文。
3, 巴黎毛派,惹毛所有人:公子哥革命,如何惹毛所有親友、業界、學界,和新浪潮戰友,如導演楚浮?
4, 以影像論文,和楚浮和解:高達如何在楚浮死後十年,於《電影史》懺情,將楚浮電影與巴爾札克小說價值連結?
5, 回到原初:回到新浪潮與楚浮,一起在街頭,掀起影像革命;回到新浪潮之前,在電影院,與青少年楚浮的叛逆友誼。
【專文二 】(以下免費分享)
相對英美對高達的高姿態冷感,法國文化界對高達之死,全力動員之紀念活動,可說比如英國女王逝世的高規格,如於24小時之內,《解放報》即製作了27頁全版面報導,《世界報》製作了八頁專刊,法國龐畢度中心更於高達死後兩天,舉行文化界與學界的紀念活動...
摘要:「高達以負面性創作。他看到的、批判的、創作的影像,是負面性的。人類生產億億萬萬、看似無辜的美麗影像,其背後的生產模式,其支持的權力語言,正是高達深惡痛絕的控訴對象。然而,高達的負面性創作,首先表現在自己身上,面對中產階級拘謹的形象,高達一直以身試法,最喜歡在自己電影中,化身為【暴躁小丑】、【流浪癡漢】,【執拗白癡】的自我形象... 」
【專文三 】
高達或許對人類是失望的,這也是為何,他最終選擇於瑞士合法的「協助自殺」,結束自己的人間生命,彷彿其對世界最後的訊息。但高達卻從家犬羅西,似看到一種救贖——如同高達遺作中的囈語,那句我們能依稀聽到的話語:「若一切都無法改變,也絲毫不能改變我們的希望。」
【專文四】
【專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