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0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一座島是一首詩:參觀群島的文明

原刊於《幼獅文藝》第826期(2022年10月)
原刊於《幼獅文藝》第826期(2022年10月)
想像一座島就是一首詩,所有意象的隱喻、敘事的鋪排都在島上被詩人的巧手逐日完成;廣大的海洋是流動、不特定的讀者,在某個時間恰巧觸碰(閱讀)到這座詩的島嶼,沖刷(詮釋)的過程中同時也可能改變、豐富原先島上的生態。「島」與「島」之間是否有互文的可能?海流在不同島嶼之間穿梭,會發現什麼相同與相異之處?透過這個想像,以下就讓我們「登島」,參觀詩人們如何打造群島的文明。  
▌「群島思維」的主題式閱讀
可能我們將在時間的排版中遺漏 夢一樣隱遁 在島與大陸之間 若即若離,緊緊握過又 聽憑轉浪去的那一束月光      ─節錄楊佳嫻〈月光在島嶼中央〉
台灣的創作者與讀者,想必都對「島嶼」以及其四周的「海洋」不陌生。近年島嶼相關的議題逐漸成為世界焦點,無論是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對小島的關注,或者是因為疫情而產生的跳島觀光,都顯示出了「島嶼」的重要性;而從楊佳嫻的詩句中,也不難發現文學作品時常運用「島嶼」來隱喻曖昧的人際關係。不同於將「陸地」視為中心的觀看角度,「海洋史觀」下的台灣脫離直立的「番薯」形象,不再被侷限於歐亞大陸的邊陲,反而直面太平洋、和許多南島語族在視覺上有更直接的連結。這種視角不只重構了「島」與「島」之間的關聯性,更在「海洋」的廣袤想像中,不同層次地推進了文學的發展。
在「海洋史觀」中,「群島思維」是重新譜寫權力關係的思考方式──海洋「包容」的特質得以彰顯,而被海洋所包圍的「島」也並沒有因此被削弱存在感,反而使得自身的主體性更加完備。劉亦曾經提出「台灣群島」的概念,讓台、澎、金、馬、綠島、澎湖等島嶼成為「共同體」,在地理關係之外「擴充」了群島的可能。從「群島思維」的角度來思考「閱讀」,我們可以在既有的地理關係之外,自行「匡列」出相同主題的「島鏈」,透過去中心、對等的比較,拓展文學的視野。  
▌徐珮芬的「島嶼印象」
出生於花蓮的徐珮芬,在詩中時常以「島」的形象表現孤獨。收錄於《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中的詩作引用了馬頔〈南山南〉的歌詞──「他不再和誰談論相逢的孤島/因為心裡早已荒無人煙」,詩中的自我被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主宰,淪為了一個客體:
曾有人愛過我 愛得我至今 還沒爬出洞口   ─節錄徐珮芬〈不再和誰談論相逢的孤島〉
這些負面情感真實地描摹出了自我內觀的風景。雖然被李癸雲稱為「暗黑系」,但徐珮芬在這些「厭世」的詩作當中,將「海洋」、「島嶼」賦予美好記憶的象徵:
我的心曾是火做的 如今成了一座冰山 把身體捲進單薄的毛毯裡 忘了怎麼笑 也想不起海洋       ─節錄徐珮芬〈畏寒〉
在另一首詩中也呈現類似的情境:
曾經我擁有一整座 蔚藍的海洋 一整個暖洋洋的下午 可以任意採集沙灘上 姣好的貝殼      ─節錄徐珮芬〈失望〉
詩集中,除了這些層出不窮的島嶼印象,徐珮芬也寫下許多發生於台灣島上獨有的經驗,包含〈公道價〉、〈請容許我提出無關公理與正義的問題〉等,詩人和既有的政治、社會乃至迷因文本對話,島嶼的特殊性在詩中顯露無遺。
2019年,徐珮芬遠赴美國佛蒙特駐村,期間創作的小說《您撥打給神的電話號碼是空號》核心議題正好是關於一個「鮮少離開島嶼的女性作家」──面對持續的文化衝擊時,她會如何處理對自我和國家的認同?這正是徐珮芬真實的生命經驗。相隔一座太平洋,徐珮芬專心向內探索,與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創作者交流,在創作的同時為小說取材。因為有了台灣的「島嶼經驗」,徐珮芬才能以此出發,書寫出其他寫作者無可取代的作品。  
▌蔡宛璇的「母嶼」和「母語」
「去看海/一直看/看到眼瞎」──曾寫出如此驚心動魄的詩句的蔡宛璇出生於澎湖,將「島」和「母親」的形象在詩集《潮汐》中融為一體,生活的味道如浪潮召喚遊子回家:
我看著你 還在 奮力泅泳 在這艘遠洋的船上 母親, 天還沒亮 我等你上岸。     ─節錄蔡宛璇〈母親 島〉
蔡宛璇一直到十八歲高中畢業才離開澎湖,來到台灣島就讀大學;在大學畢業後也曾離開台灣,遠赴法國數年。在詩集《感官編織》中,可以看到詩人書寫台灣島的集體記憶,包含結合生態、政治議題的〈三個彎,轉給白海豚〉,以及將自我與海洋相連結的〈船破圖〉:
不要放棄記憶   更不要放棄 阿公所建造出 泊在我身體裡 的那一艘船     ─節錄蔡宛璇〈船破圖〉
詩人將自我比為「海洋」,在探測的同時觀察島上人們的心靈,讓島嶼真正「落實」。除了將島嶼視為母親的「母嶼」,蔡宛璇在《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詩》也以「母語」創作台語詩:〈我對水中來〉展現出了我們與水的深度連結,而〈母子詩──海洋〉則更進一步連結母子的關係:
夢見自己的淚水淹沒島與洲 夢見急速增生的垃圾聯合國     ─節錄蔡宛璇〈母子詩──海洋〉
雖然潛意識中的心靈環境被破壞、汙染,但蔡宛璇在詩末仍舊展現出灼亮的生命力──「無名黑暗中的/生生湧動」。透過閱讀,我們可以在「母語」和「母嶼」之間,觀察「詩人如何成為詩人」。  
▌從陳滅的「碼頭」遙望台灣
在詩作〈廢墟碼頭〉中,香港詩人陳滅以興建於1953年的「皇后碼頭」作為書寫背景。皇后碼頭過去除了是香港島提供小船泊岸的重要地點,同時也是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在政策之下,原先面對維多利亞港的建築在2008年被拆卸,再也沒有船隻能由此航向其他地方:
沙粒會否在大海漂浮,在岸邊積聚? 小孩把沙粒又再堆砌成一座一座城堡 那理想,那以水和沙建造的烏托邦 什麼記憶,什麼集體組合的島 我們十年積累的生活,像參加比賽 頒獎台上一次又一次的倒數 像積木,像由下而上的歷史 那麼隨手一揮就推到         ──節錄陳滅〈廢墟碼頭〉
成為廢墟的不只是碼頭,還有整個世代的記憶。在乾涸的碼頭,陳滅將廣場上的「銅像」寫成了「墓碑」──這些銅像不只標誌出城市,更標誌了人們曾有的生活。在詩末,陳滅並沒有被傷感的情緒淹沒,反而給出了另一種視角:只要願意,沒有人可以阻止沙粒在海洋中,重新聚為一座島。
在香港任教的陳滅,過去在台灣就讀大學。台灣以「島」為主題的詩集有出生於馬來西亞的詩人辛金順以「金門」為主題的《島.行走之詩》、學院詩人方群寫「澎湖」的《翻過海的眺望還是海》、前行代詩人余光中的《美麗島詩選》等,族繁不及備載。
相較於資訊性質強烈的傳統「地誌詩」,陳黎的詩集《島嶼邊緣》無疑在島嶼主題之中發揮得別有特色。陳黎筆下的島嶼是「台灣」,而島嶼邊緣指的則是詩人的出生地「花蓮」──廖咸浩認為,花蓮除了位於地理上的邊陲,還呈現出了一種「混血」的非主流環境;唯有設身島嶼邊緣,才有可能看輕島嶼上多元生命交雜激盪下的大合唱。在這塊詩人所熟悉的空間中,陳黎採取了不同的觀看視角,探勘過往被忽略的文字的「物質性」,發顯了許多平凡中的不凡。無論是出生於島嶼邊緣的徐珮芬、從澎湖出發的蔡宛璇,或者是來自香港的陳滅,都讓我們看到了不同的島嶼風景。如同廖咸浩所說:「詩是什麼?不就是對熟悉的一切投以陌生的眼光嗎?」透過島嶼的新視角來觀看現代詩,也許能讓許多創作與閱讀的問題迎刃而解。

時  間|10月5日(三)19:30 地  點|文房・文化閱讀空間 主  持|楊佳嫻 與  談|蔡宛璇、陳滅、徐珮芬 活動介紹|詩意的擴散不僅止於這座城、這座島,還可能延伸到其他島嶼,或從其他島嶼映射本島。在詩行的帶領下我們可以一起跳島旅行。邀請來自澎湖的蔡宛璇、來自香港的陳滅以及多次旅行至其他島嶼的徐珮芬,三位詩人一起來聊聊島內島外,居住、離散、行旅、寫作中的美好與勇氣。
原刊於《幼獅文藝》第826期(2022年10月),頁10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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