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香吟新版的短篇小說集《島》,集結十四個短篇,一篇篇如星遙遙接壤,在夜裡亮出南國的天域,而我們也在這三十年的時光裡浮沉,隱約辨認出島的陌生面目。
第一篇是一九八七年的〈蛙〉,以蛙聲嘓嘓鳴出女人的命運,意識流般的傾淌,蔓延家庭與職場,同時也在母職與女性自我之間,發出微弱的抗議:
「那蛙兀自在下面叫著,或短或長,或微或亮,好似已經體會這廚房中的寂寞,主動與她對話。」在現實生活的推擠之下,妻子寂寞的心緒無處流瀉,丈夫一貫的應對方式,竟如對待蛙鳴一般:「叫歸叫,不惹事就沒關係。」
無論妻子在餐桌上或工廠裡討論這隻蛙,換來的多半是鄙夷的神情,除了功能之外,無人在意此蛙來處與去向。而妻子日夜揣想的心緒,卻巧妙與蛙聲合鳴,彼此在水管間蜷伏為委屈的共振。究竟生活或生存的辯證,只能存在於相互摩擦的愛,但妻子所擁有的溫存何其短暫,只能存在於丈夫熟睡後,看電視劇的幻想瞬間。水槽傾覆之後,蛙鳴已遠,而她的寂寞仍長,囚禁亦永無止盡。
從〈虛構一九八七〉、〈野地一九八九〉直到〈雨豆樹〉各篇,賴香吟以島的政治脈絡為敘事線,架構多重的生活痕跡。無論是解嚴、民運或各式選舉,島上諸民無人能置身事外。我們身居其中,有人趨光,有人背光,但無人在天光之外。
〈島〉一篇文末長長的情書,今日讀來仍然動人,儘管父親勸阻:「請妳離開島吧!」但她多願意對一個不在場的他者,傾訴那些幾乎被遺忘的時光……
最後一篇〈雨豆樹〉裡所言的「追尋」(Reherche)也是如此動態的過程。當遊子回鄉,只有樹認得故鄉所有途經的風,南城的雨豆樹,默默成為醫生的庇蔭,不僅是主角父親的縮影,也是南國無盡的擁抱:
「過去兩三個冬季,我喜歡它葉子落盡,顯露出傘狀枝枒的時刻,美中帶點果一,彷彿神經耗弱的夏目漱石寫〈倫敦塔〉,帶著不祥與冤恨的渡鴉,飛來停在樹枝上。」
小說裡直指島與選戰的近況:「有輛火車向南開,一站一站回鄉的地名,被包裝成呼喚、希望、不要放棄的指標------截然反於我這一代人一站一站北上,一站一站人越來越多,因為每個城市、鄉鎮的人,終點都是台北。」
原來,在漫漫南向之途上,逐漸稀落而寂靜的車廂,迎來並非孤獨的淒清,而是洶湧明亮的濤聲。
因為我們曾看過,雨豆樹的濃蔭之間,有顆孤獨的星,在夜裡閃熠明滅,未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