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家裡實在太吵，每年生日，我都會走到附近的湖邊，去感慨一番。

又大一歲了，為何時間總是像小偷一樣呢。

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事業沒有起色，愛情沒有着落，只有一堆被騙、失敗、吃虧、走了彎路等等的人生經驗。

然後就安慰自己：「我比十年前的我，好多了。」

不過說真的，十年前的我，就如一個沒文化的古惑仔般，年少氣盛、沒腦子、自負、沒同理心，簡直是不堪入目。

接着就會想到，我人生中對我好和不好的人，當然不好的佔了九成。

盡管我有多差，但還是有遇到好人，感謝上天。

其中，有一個我令難以忘懷的好人，就是我高中畢業後，第一份工作的老闆。

他是開書局的，賣初中高中的教科書，規模不大，一個門市，一個書倉，全職三個，兼職幾個。

因為我氣力最大，我就跟着老闆的車，上貨落貨，不用去出版社拿書就待在書倉，有時跟車帶書落學校賣。

他手把手教我所有書局要用到的技能，管理存倉、銷售技巧、跟車送貨、快速疊書，文書工作等等。

他愛賭博，但賭技平平，麻雀、撲克、賽馬、足球等等，我也全學過遍。

但令我最深刻的，是他教我做「人」。

我整個人生之中，這樣溫柔地手把手教我做「人」的，就只有老闆一個。

他教導不會說話我的，在朋友和客人間，如何如休春風地交際。

他教導同事被同行欺負時，要挺身而出且有智慧地去保護和反抗，而不是單純孩子氣，自以為很帥氣的衝動。

他教導了我人情的拿捏，不要總貪別人小便宜，反過來對別人大方，將來收穫會更多。

他教導我同理心，施恩不望報，他有空時，總會多買一碗麵，給在書倉後巷拾紙皮的老人家。

他教導我如何真心待人，我看到所有員工和他打成一片。

他教導我，若果自己吃虧了，能讓身邊的人開心，能解決問題，那就果斷認輸吃虧。

他教導我要有文化，才能被人尊重，才能被人看得起，才能聰明起來。

但那時的我，只會意識到，他很煩厭、很保守、很好欺負、錢多等等。

我還記得，那天是我最後一天待在書局，拿到薪水後，我跟他說：「我和你不同channel，我不會再來這裡了。」

我應該傷害了他，傷害的很深了。

在社會上打滾一段時間，年過三十，才驚覺，他是多好的一個人啊。

在守夜禮堂，去見他最後一面時，感到人生無常。

看到他的太太，哭到眼睛都腫到像雞蛋般大，還在讀高中的兒子，沉重地站在一旁，我的心充滿傷感。

走到堂後，看到老闆，穿得很漂亮，面容很整潔。

很自然地，我把藏在心裡十多年的話，說了出來。

「很抱歉啊，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愚昧。」

「那天說我不會再找你，你知道是悔氣話吧？你看，我來了。」

「究竟你是如何忍得了，一個如此不堪造就，如此無情的白眼狼？」

「我這樣的人，應該要先比你死吧。」

「但怎樣也好，我要說一句，從未對你說過的話。謝謝你。」

「你教我的東西，雖然我領悟得慢，但我都悟到了。」

「若果當好人是你的意志，那讓我承繼你的意志吧，我會比你更狠的，放心。」

「就這樣吧，我走了，這一次，真的是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