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後,凜冽的寒氣都藏到陽光背後,晴空透亮得像一片無涯之海,只有樹葉歷歷搖曳,殘存一些晨間的灰濛。整個校園靜悄無聲如一艘熄火的船。突然間,牆邊傳來一陣窸窣,只見阿泉熟練地左腳蹬就翻過圍牆,鳥羽一般輕巧落在草叢上。
他鬱悶的時候,就想去看看那片海。
阿泉繞著學校旁的小路走,心裡千頭萬緒如蟻鑽動,與其留在球場打瞌睡,不如去吃一盤海之冰。他心裡盤算著,吃完冰還可以去看看西子灣。午後的海面,被曬得粼粼發亮,像無數金魚悠遊其間,眨巴眨巴撩動水面,微風拂動耳邊,鼻尖游移的暖絲,都是南方的冬陽。
只要一被如此照拂,阿泉心裡憂煩的一切,不由分說就煙消雲散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世界也可以那麼遼闊,像一片無限湧動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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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泉父母離婚之後,家裡只剩下阿伯跟他。轉學後,阿泉降級從一年級開始讀。教練是阿伯的老球友,勉強收留了他。依照規定,這一年他不能參加正式比賽,就是所謂的「坐球監」。
「你什麼都不要想,不要想作怪,」阿伯幫他辦好轉學手續後,凝重地囑咐他,「給我讀畢業!」
「你再讀不來,我也幫不了你,」阿伯自顧自繼續說,「不然就去當兵!」
阿泉倔強地冷著臉,不發一語,他心裡知道,自己只剩打球這一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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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開春,球隊換了教練後,居然大爆冷門,打進全國高中籃球賽的資格賽。這一屆的籃球隊,都是社區比賽撈來的選手,像是拼裝車去參加職業車賽。他們有的是國中田徑選手,有的是半路出家,沒有一個是打籃球出身的,頂多在學校運動會拿個獎牌。
早上升旗,校長要他們列隊到台上接受表揚。司儀大聲地一一唱名,球員上台一字排開,加上板凳候補球員,總共也不過六個人。管樂隊七零八落地演奏著頒獎的樂曲,底下的學生無精打采地,有一搭沒一搭隨意拍著手。
「又沒打出什麼成績!表揚個鳥!」隊伍裡不知是誰,突然迸出了一句話。
一旁的學生聽了,有的掩著嘴笑,有的瞪大了眼睛,一陣起鬨之下,全場就喧騰了起來。
「安靜!」教官板著臉大聲喝斥道,「再吵的,罰愛校服務!」
「中午還有好戲!」小猛向旁邊的同學眨眨眼睛,悄悄地說,「吃飽了叫大家留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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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時間,距離午休還有五分鐘,」教官例行性的午餐廣播,穿梭在鍋碗瓢盆的聲響之間,「請各班儘快收拾餐桶。」
體育班下午全是體能課,班上有些同學收拾著書包,準備出外移地訓練,有些已經開始打盹。
「欸,各位,聽說我們班出名了耶?」小猛煞有其事地鼓譟著,「天下第一大隊,你聽過沒?」
「自嗨的啦!」旁邊的同學咒罵了一聲,「我們棒球隊才強好不好?」
「有人快被退學了欸,沒地方去才來的!」小猛意有所指地說,「我們這裡什麼時候收垃圾了?」
「大—垃—圾!」同學誇張地比了手勢,起鬨故作驚訝狀。
「啊不就好棒棒!」小猛一面說,一面拍起手來,嘲弄地看著他們。隨之起鬨的笑鬧聲,好像一陣巨浪,把阿泉他們早上的一點點驕傲,全打落了。
上課鐘噹噹響起,劃破令人難堪的氣氛。
「練肖話你最會啦!」棒球隊長拿起手套吆喝著,「練球練球!」棒球隊全離開了,教室又恢復了寧靜。
阿泉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沒有聽見大家的議論。這也不是第一次被揶揄了,這點程度,他還承受得了。如果這事發生在一個月前,他一定掄起拳頭,拚個你死我活,像上次選隊長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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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選隊長,阿泉本來以為自己志在必得,沒想到落空了。
「欸,教練不要你了!」J挑釁地推了阿泉一把,「該滾了啊?」
同學你一言我一語地笑鬧著,阿泉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隊裡他年紀最大,也最常跟在教練身邊,沒有理由不是他。他又想起前教練苛薄的話:「你太矮了,搶不到籃板!我們不需要你這種球員!」
班上有一些人的眼光刻意忽視他,像是憐憫,又像是不屑。他不發一語地走出教室,怒氣沖沖地要找教練興師問罪。
阿泉腦子裡滿是退隊的意念,他怒氣沖沖地正要旋開門把,突然聽見辦公室裡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
「你明天打包,」主任粗聲喝道,「球隊有新教練了!」
「讓我帶完這一屆」,教練苦苦哀求道,「至少,再晉一級。我不能丟下他們。」
「你能不能照規矩來?」主任猶豫了一會兒,斬釘截鐵地說,「再延兩個月,不能再多了!」
阿泉退到門外,原本即將脫口而出的責問,全成了疑問與恐懼。還來不及整理思緒,教練捧著碎玻璃和報紙,從辦公室走了出來。
「你怎麼來了?」
一向腦筋靈活的阿泉還想不到什麼說詞,只能一直搖頭。
「找我啊?」教練拍了拍他的肩膀,「為了隊長的事?」
「我本來想退隊!」他蠻聲回應,嘴角微微抽搐,那股怒氣與自卑又被挑起,他最恨被人看不起。
「本來?你剛剛聽見了啊?」教練整理著手中的玻璃碎片,接著說,「你不要跟其他人說,會打擊士氣。」
阿泉看著教練蹲著打包垃圾,突然覺得自己蠻橫得殘忍。教練是前景大好的選手,本來可以去打職業賽,為了學校的球隊,卑躬屈膝地退讓那麼多,什麼話都不說。相較之下,他為選隊長這事生氣,顯得微不足道並且可笑。
「要走可以啊,」教練起身到洗手台,嘩啦打開水龍頭,「打出成績再走,我們一起走。還想打球吧?」
阿泉沒再反駁,他什麼都不會,只會打球。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
「想,就要挺起胸膛回去球隊!怕沒面子?」教練起身拍拍阿泉的肩,「隊裡的每一個人都很重要。你還是我的好幫手,好球員!」教練槌了阿泉一記,訓道:「我怎麼教你的?都忘了?莫忘初衷,莫忘初衷!」教練重覆念著:「別管其他人怎麼說,我們做好本分!」
阿泉輕輕點著頭,這一次他不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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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教練的消息終究還是傳開了。晨訓一結束,隊長就接到通知,他們的賽事一結束,新的教練就來帶學弟。
「換什麼教練啦!搞屁喔!幹!頭殼壞去嗎?」隊長義憤填膺地罵。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都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你們小聲點!」阿泉一邊擦汗,一邊作勢要大家小聲點,「我們要幫教練,最好的方法,就是好好打球。」
「男子漢就拚了啦!我們拚冠軍!」隊長猛然站起來,大聲地吼著,「多打一場,教練就多留一場。」
乘著這股氣勢,大夥兒心裡打定主意,要好好比賽,要一起把教練留到最後。籃球隊一路闖關,終於打入了全國冠軍賽。
決賽的場面十分盛大,畢竟是一年一度的全國賽事。各家媒體的鎂光燈此起彼落,把晚上的場子弄得跟白天一樣耀眼。賽前的休息室,氣氛分外地肅穆。大夥兒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戰了,熬了這麼久,一定要打得轟轟烈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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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我都說當最後一場打,今天真的是最後了。」教練堅定地敲著戰術板,說:「這一場不要跟我說不可能贏,我們都打到這裡來了! 如果注定要輸的話,那我們何必要練得那麼辛苦?」
阿泉的眼神飄啊飄的,不敢直視教練,上一場跌斷的手臂,仍然隱隱作疼。他絕不能在緊要關頭被換下來。教練看到阿泉的神情有異,使了眼色把他叫到一邊,問:「你的手還沒好吧,我換人!」
「教練,我一定要打這一場。」阿泉咬著牙說。
「沒問題的,教練!如果他球沒有傳好,那我就會接好!」隊長拍著胸脯,拚命跟教練掛保證。
「對啊教練,我們會支援阿泉!」其他球員們也跟著答腔。
「你應該聽醫生的話,」教練語重心長地說,「球以後還可以打。」
「教練,我只有現在啊!」阿泉憤憤地說,眼淚幾乎流了出來,「打到現在進八強,已經像在作夢一樣,我不想輸。」
「手如果廢了,是一輩子的事!」教練嚴肅地說。
「不上場,後悔也是一輩子的事!」阿泉哀求道,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比賽第三節結束,雙方差距十二分。教練召集球員到場邊。隊員們氣喘吁吁,阿泉則咕嚕咕嚕灌水。
「聽好,就拚了,我們沒有後路。今天我帶你們光榮地進來,就要帶你們光榮地走出去!」教練的眼神灼灼地盯著每一個球員,「隊長繼續攻三分球,搶籃板,每個人守住自己的位置。對方一定會拖時間,阿泉要趕快把球帶出來!」教練叮嚀著。
第四節開始,阿泉不顧手傷,衝鋒陷陣一連狂追十來分。比賽結束前五分鐘,隊長刷進一顆三分球,阿泉在禁區又補了一顆籃板,一時間分數大幅躍進。對方教練見狀又喊暫停,要斷了他們的手感。
暫停時間結束,球員各自就定位。對方拿到球後,在外線徘徊,企圖拖延時間,正當運球到禁區時,阿泉順勢撈了他的球,用第五犯擋住得分。裁判吹哨,阿泉犯規數滿,只能畢業離場,計時器已經倒數八秒。直播鏡頭帶到阿泉,只見阿泉掀起球衣,掩住臉龐。他的肩頭不斷抽搐。
「夭壽,真的是夭壽!」阿伯看得滿臉淚痕,卻也十分欣慰。他迎上前去,大力抱住阿泉,大聲跟場邊的觀眾說,「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教練換了後補球員上場,倒數六秒拿到球權,迅速回防,隊長隊長還想拚一記三分,哨音卻無情地響起,比賽時間已經結束。沒人在乎那顆三分球進了沒,現場冠軍的藍色彩帶漫天飛舞。
一下場,阿泉二話不說,抱住教練就放聲大哭:「教練,再給我們一分鐘,我們會贏!」
球員魚貫地走回休息區,每個人都紅了眼眶,激動得說不出話。比賽終於結束了,他們拿到了亞軍,但沒有一個人想這樣結束。
這天晚上,阿泉輾轉反側,他反覆回想這場戰爭,沒想到竟然結束得那麼不可思議。阿泉一直以為,他是個倒楣到底的人。一切的事與願違,都在今晚落幕了。
他踏著夜色,滿天星子好像都在領他走出曠野,不知不覺又到了海邊的籃球場。夜裡靜悄悄的,連車聲也沒有。漆黑的籃球場上,只有一個人在投籃,昏黃的街燈微弱地映照著。
「嘿!」那個影子喊了一聲,阿泉認出來是教練,「還不睡啊?」
「不睡!我要打球,」阿泉中氣十足地喊道,「打一輩子!」
漆黑的夜裡,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晚風輕輕地略過臉頰,好像海浪的柔波。他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
籃球擦板,刷網而落,漂浮為海面的滿月,像在訴說一個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