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十一月十一日

How to bake the cookies you hate.

這個句子出現在我的how to搜尋建議字串裡，how to的後面，聽起來很惡劣但不得不承認這很準確，占卜一樣地被翻挖出來。hate，所有人的最裡面一定都有恨一樣的核我如此深信。而事情大概是這樣的，我在超市長長的結帳隊伍不耐煩的末端，無聊地掃是貨架（這才十一月已經擺滿了各式聖誕系列糖霜巧克力薑餅軟糖）而隨手抓起的一包餅乾，weißes Pfeffernüsse。我想我一部分是出於好奇另一部分是便宜（便宜似乎也沒有，一點三五歐，世界的通膨好簡單就把價值觀擠壓得變形）另一部分是飢餓（但覆滿選白糖又是以胡椒為名的零食再怎麼想都難令人產生胃口）晚餐後拆封來吃，毫不意外地失望透頂；在那之前我已經吃了一杯香草口味的黏稠布丁同樣後悔得發誓再也不信任這個國家的任何甜食。於是我開始苦惱如何處置這些胡椒糖餅：依據過往做糕點的經驗，如果磨碎混入麵團烤成蛋糕或許不至於太糟。我搜尋這種餅乾的具體成分：胡椒（並不意外），肉桂，豆蔻，甘草，茴香，大量的糖和糖粉或許還有甘草。搜尋製作細節，how to bake cookies you hate into a cake，輸入這樣的句子。

搜尋結果顯示我首先需要一台食物調理機，按一個按鈕原地粉碎，以及經過精確計算的乾濕比例、油糖的多寡以及其餘調味的取捨。我隨即感覺一切非常麻煩枯燥光想像就失敗率極高高得令人疲憊想蜷縮在桌底睡成一隻很小的蟲。這樣的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我突然這麼覺得。幾乎沒有選擇，吃完或是丟掉。

我盯著它那尚完整鮮亮飽滿豐盈的包裝，靜靜地想著解決事情突然就變得很難。我決定今天或許先吃兩片，配早上剩下來的冷咖啡。咬下第二口餅時我便感覺一種強烈的厭煩，像一種肥胖無法停止不適地膨脹，you hate，我想起我的瀏覽器推薦字。hate。人真的會因為餅乾這麼小的事情就洩漏整座龐大的暴虐。老實說也並不貴，我覺得我的生活很好。

天突然又暗下來了我才意識到又一個禮拜五要被浪費，我必須出去才行。禮拜五早上只有一門課早上七點半，走去車站的路冷冷地懸著月亮，異常清醒的我總以為是要趕赴一場派對。τι εστι，τo ον λεγεται。形上學Zeta篇，我沒有一次記得帶文本，總是空白地聽課參差記下聽到的音節，無法專心一專心起來就感到恐慌：你是唯一還弄不清楚的人了。Τι εστι 是什麼意思？什麼是。妳是混進來的人。走出課堂的九點鐘太陽甫升起，天空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明亮。

το ον λεγεται。那隱約是個和存在有關的問題，不對，存有的問題。什麼是，什麼有，什麼被稱作什麼。我站在空曠的月台上召喚一趟回程列車，像蹲在核裡而世界圍繞著我鷹架一樣搭起，建構，圍困我和我僅有的陰影。我自己的站立：那個老套的論題：真實是存在的嗎？先是意識到我是在的，問句和聲音裡的困惑是在的，核一樣的困惑。

證明一直以來都是薄弱的：關於真實我只是隱隱覺得自己被騙了。被巧妙地唬弄了。恨其他人的時候比如意識到這一切從一開始就被懸置成前提，沒有人告訴妳像妳太晚進入遊戲。自明性：如果沒有最基礎的地方你又該站在哪裡？

站在哪裡，描述，描述本身所意味的不也就是你遺漏你自己。

原諒我的岔題。

我岔題了請讓我們回到原先的討論：何謂真實。當感知好容易就失效，認識變得艱難，當一種經驗不源自於經驗無法想像——如同真空或是全無摩擦係數的平面與恆久滑行的球——我們於是依憑一個東西會真實而無法粉碎。

理性是真實的。這樣的結論我聽起來像一句成功的咒語。

又一個禮拜五我坐在一逆行的座位上看窗外熟悉得反胃的回程街景突然有這樣疲倦的頓悟：所以這是不可能被真正得知的。（什麼是得知？停止。）那像是一個碎片一樣的時刻，瞬間的靜寂與穩定。但我們必須承認並接受因為你知道嗎，這個世界已經是我在這的僅有了。

承認理解是一件珍貴且美的事。我像背著一個突兀而陌生的重物那樣謹慎惦記著在走回房間的路上。

天暗得實在很早而胃裡的糖霜開始使我焦躁，首先意識到的是中餐還是吃得太多而讓不飢餓的我只能原地浮腫，發胖，必須掙脫我那錯誤而長久的姿勢起身活動，拿一個瓶子到樓下去，爬六層樓，上樓再拿一個瓶子，下六層樓，掀開蓋子放手聽它們一次次垂直地破。我必須消耗。我走去找隔壁樓的朋友，嗨你在嗎我想要把那些瓶子全部都拿走。那是我們兩個月來累積好多個晚上喝掉的酒，緊抱著它們走去超市退稅，投進一個空空的洞，像一張嘴。我突然又有那種買食物的衝動，裝滿，吃完，最好的生活是下一餐都是剩下的期待。結帳跑帶上一顆包心菜，一盒洋菇一袋酪梨，一罐杏桃優格兩瓶酒一瓶可樂結帳隊伍末尾我夾在滿溢的聖誕糕餅之間想著，如果再拿一包會不會這次就不討厭了？走回去的路上再繞道另一棟樓將可樂還給另一個朋友向他要更多瓶子，反正他那裡還有很多，我可以一次抱一個，抱兩個，下樓，投進洞一樣的玻璃回收桶，上樓，上樓的時候想 how to bake cookies you hate，不環保的年代舉手投足都是浪費和愧疚，into a cake，摔碎，懷裡還有一些。一整個響亮而冷的晚上，我想禮拜五還會持續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