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9|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病是迷霧森林:繭居青春(一)

新的學期開始了,P是資優班的學生。
秋分之後,暑氣天地蕭瑟,只剩秋老虎的尾巴慵懶地摩娑著,讓人心頭發躁,定睛要尋,卻悄悄隱沒在暮色之中。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P糾纏的思緒,在每次無法妥協的困境後,一絲一絲密密地織成防線。 他用冷漠與淡然,抵抗父母熱切的期望。這一吋吋的抵抗,後來成了綑縛自己的繭。
下學期的第二天,老師收到一則陌生訊息:
「老師您好:
冒昧打擾,我是P的父親。近日可否到校拜訪?有事要拜託您。P父敬上」
老師記得 P,一個總是坐在窗邊,安靜內向的男孩子,成績很優秀。聽說他前陣子休學了,算一算也三個月了。
週三午後,P打了電話過來,說想過來一趟,來收拾東西,順便借點書回去看。
〆 〆 〆
隔天一早, P站在辦公室門口,整個人瘦骨嶙峋的,簡直不成人形,寬大的白色棉T像一枚白旗,空蕩蕩地招搖著。運動長褲下的一雙細瘦的腳踝,隨
意趿著一雙扁了的帆布鞋,像個街頭的流浪漢。
「你減肥啊?還是都胖到我這裡來了?」老師輕聲驚呼,P本來就是個瘦高個子,這會兒卻乾癟下去了,更枯瘦也更加蒼白。
「還好啊,吃比較少而已。」他遞給老師一杯飲料,手腕嶙峋見骨,有好幾處瘀腫的傷痕。
「哎,我連呼吸都會胖,你一定要告訴我怎麼瘦的!」老師連忙接過來,深怕P拿不穩手滑了。
老師一時詞窮,想問他休學的事,又覺得他像風中飄搖的白旗。正思量著該怎麼開口,P先說話了。
「老師,我爸媽有找你嗎?」P坐定後,盯著老師唐突問道。疑惑的眼神,深藏著什麼,後話都嚥下了,沒有說出口。
「他們怎麼會找我?」老師心頭一緊,想到那封P父的簡訊,轉身低著頭整理桌子。
「沒有,沒事。」P胡亂回應著,心裡卻輕鬆不少。自從他休學之後,父親到處找他的老師問話,不斷偵查他的事情,幾乎讓他沒有退路。
「聽說你休學了,都在忙什麼?」老師試探性地問,很怕他又退回自己的世界。
「去檳榔園打工,」P伸出雙手,手臂上滿是爆裂的青筋和瘀痕,「你看,這是檳榔葉弄的。」老師之前聽他提過,假日會去鄰居的檳榔園幫忙。
「你不是說要當工程師嗎?怎麼想去檳榔園?」
「檳榔園很好啊,」P笑著說,「那裏沒有人會強迫我,也不用讀書!」
「你在資優班讀得還不錯吧?」老師心想,終於可以切入正題了。P對成績是錙銖必較的,月考後常常吵著他要分數,怎麼甘心放手課業呢?
P聳聳肩沒有回答,眼神有點空洞,癟著嘴無意識地咬著吸管,已經空了的鋁箔包被他吹得鼓鼓的,裡頭的飲料濺了出來。
「唉唷,你在幹嘛?」老師遞給他衛生紙,P蹲著擦拭,一面恨恨地說,「我不喜歡資優班的感覺。」
「競爭很激烈吧,都拚得你死我活的!」老師知道,資優班拚的不只是成績,還有心機。
「還好吧。」P一張臉鐵青著,淡然地回應道,「如果我沒有一直那麼好呢?」
有一回P考了第四名,旁人酸言酸語地挖苦:「啊不是很厲害嗎?」「每次不是都前三名嗎?」「你們小聲點,等一下他玻璃心碎滿地!」
老師聽了剛要制止,只見 P當下變了臉色,緊咬著牙根,雙頰鼓脹得厲害。那些嘲諷像是牙根的酸楚,一時間讓人痛麻得無法辯駁。
「如果我沒有一直那麼好,你們還會理我嗎?」P問得很輕,像對所有長輩和同儕的質詢。他覺得自己像走在鋼索上的小丑,一失足就是萬丈深淵。成績就是那條界線,是他生存的唯一的價值。他掌握不了所有的成敗,也管不了所有人的嘴巴。唯一保護自己的方式,是把自己一點一點地藏起來,消滅自己生活的痕跡。
「爸媽都很愛你,老師們也很關心你。」老師試著安撫他。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我爸媽?」P防衛性地反問道,不安地絞著手指。
「我不認識啊,天下父母心,我只是推測。」老師知道他的個性,再逼問下去,他又要縮回殼裡了,到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誰也拿他沒辦法。
「這是你要借的書,」老師指著桌上的牛皮紙袋,「你先看看,有興趣再借你續集。」
「未生是什麼?」P好奇地拿出書來端詳,「酷喔!」
「這是圍棋術語,指的是圍棋的最後一步棋,有起死回生的機會。」老師興致盎然地解釋道,「《未生》現在也拍成韓劇了,聽說日本也要拍。」
「先說喔,我不看愛情劇,倒胃!」P坦率地下了一道防線。
「這不是啦。那個主角,從小就立志成為棋士,後來失敗了,一直到二十多歲,沒學歷也沒經歷,第一天進辦公室,連影印機都不會用。」
「哈哈,聽起來滿廢的,跟我差不多,」P的臉上揚起笑容,「我很怕看什麼心靈雞湯的東西,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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