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2/27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星子哥》

    我的職場生涯,身邊一直不乏戰神級的好手,使原本不善征戰的我,能有依樣畫葫蘆的線索。也有珍稀而無法被歸類的朋友,像高遠的星子一般,距離迢遙、應對冷寥,我每從黑暗中抬起頭,星子總是捉狹似地探照著我。
    照看的方式有些挑釁、有些鞭策,然而不失幽默,讓人很快得以振作。當我借暖星子散發出的清冽光線,捱到天色放光明的時候,星子便跟著消逝無蹤了。
    這樣的人,我在心裡稱呼他為星子哥。
    第一天去新公司報到,星子哥就坐在辦公室最前方的位置。既是前線、也似門面。但星子哥並不是看上去令人生畏的戰神或守衛角色。反而帶著一股閒散之氣,人走到哪裡,淡淡的煙草味跟著。
    他見了穿得很正式、以現在的眼光叫做很土氣的我,「你穿成這樣,不憋呀?這裡又不是銀行,用不著每天穿得要去見客戶一樣。」
    我心裡十分懷疑,我們做傳播這一行,見客戶的機會難道會少嗎?我弱弱地反問,「不然,要穿成像你這樣?」他的打扮絕不隨便,卻也不筆挺。大地、海藍、淺胭脂色系混搭而來的無印良品風格,看上去是頗具質感的雅痞。
    他撇撇嘴,「嘖,沒禮貌。你要叫我學長。」我後來才知道,星子哥入行得比我早、年齡略長我一點。他精耕與攬客的手段,確實高竿,不靠規矩衣裝,是人和土親的一種樸真。當年,舉凡略有一點名氣的消費民生客戶,都歸他管,從夏天吃的冰淇淋到家裡看的液晶屏幕。
    老闆不時請我跨組支援星子哥,叮嚀我多看著人家怎麼安內又攘外。坐在星子哥的斜後方,我學到他棉裡藏針的反詰技巧,聽似家常體己地聊著聊著,就能把對方的需求聚焦,同時也能把不屬於我們份內的事務、客氣有禮地完璧歸趙。星子哥還很細膩,儘管一副闊首無謂的模樣。
    有次我要去跟訪,臨行前經過星子哥座位,他出聲將我喚住,「你就打算這樣去?」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行裝,衣服既沒穿錯、也帶了該帶的東西,和星子哥熟悉之後,他常常拿我惡作劇,我懷疑這又是他發明的新把戲,沒好氣地應聲:「啊不然咧?」
    「好歹帶下吸油面紙吧,雖然我知道妳可能沒有。等下的那個受訪者,在燈光下搞不好會滿臉油光。妳帶著比較保險。」語畢,便把已經買好的那份,隔空丟給我。
    啊,果真,我超不會化妝的,身上連基礎的化妝包都很陽春,吸油面紙這種東西,還真沒有。
    我不知道星子哥是怎麼練就這種知人知面也知心的本領,和他工作的那幾年,他對於人心的洞測,從未失手過。可能更一眼看穿了我的武裝和懦弱,當我穿上得意的裝扮,人人喊靚,只有他會一派正經地潑冷水,「跟妳說,妳下次出門,別再穿這條褲子了。它暴露了妳所有的缺點。丟了吧。」
    每次我有過不了的執案、比稿、續約關卡,在位子上狂罵髒話,他隔岸觀火,不同情、不共鳴,「妳有精力罵髒話,不如回家睡覺,睡好了再來。來了好好弄。別在這裡擾亂大家。」
    第二天我再戰,有時桌上會有順便買好的早餐,有時他會傳一些額外的輔佐資訊來,幫助我旁徵博引。
    通關之後我去叩謝恩典,星子哥一派機歪,「早餐我也要吃,妳不用想太多。至於其他的事,是妳自己的能力和造化囉,與我無關。」
    這樣的星子哥,年少時覺得莫名所以,不按牌理出牌。等到職場再也碰不著如此冷直、衷腸的星子哥,方覺白晝的漫長。
    為了照顧家裡,星子哥離開台北、回到故鄉,這幾年,我們紛紛成了家,不約而同地找到如何繼續職涯下半場的重心。人到了一定的年紀,會特別惜取那些,看待自己始終如一的星子。不管璀璨、黯淡,星子一直是星子,不會對我奉承,不會為我唏噓,不過,會勸說我等待,我於是再度相信黎明會來。
    距離上次見面、數不清又過了幾年,我終於踏進星子哥的新事業。他在家鄉開了一家複合式的美髮沙龍Cafe。店面雅緻,清新不羈的質地,彷彿是他一向以來的樣子,歲月,在我這是疾行,於他,不過散策而已。
    我滿屋子找菜單,星子哥瞪了我一眼,「我有問妳要甚麼了嗎?」一付他端出甚麼、我就得買單甚麼的篤定與自信。結果證明,自慢的掌櫃,自有慢的道理。我喝到了醇厚而不膩口、溫度正符合我溫度標準的拿鐵。這並不簡單,多數店家顧及奶泡拉花的合適溫度,以至於我喝到的第一口咖啡,完全不燙。喝到極溫的咖啡,會令我一天的鬥志降到谷底,寧可整杯放棄。這點,星子哥和我一樣。
    咖啡入口,我就知道星子哥仍然是當年的那個,面冷心熱,願意在專業之外,多釋放一點親近人的體貼。就算多做了,也不願高調張揚,寧可人沒發現。他希求的是對方的妥適,不是對方的感謝。
    然後我們一家人,也陸續喝到了帶有木質和仙草香氣的國寶茶、討孩子歡喜而兼顧營養的黑糖牛奶、莓果泡泡飲。
    看著他熟練優雅,進進出出、上上下下,年輕時與不眠夜晚、猙獰廝殺出活路的日子,都成了他手裡四處散逸的水珠和蒸氣,很符合店面招牌下的造句:在這裡,遇見最美的自己。
    是啊,互相忙和、分道揚鑣了許多日子,我們在追求「自己」的路上,再度相遇了。所謂的最美,已然證明與青春或成就無關,而和我們安妥於現下、並歸住於內在有關。
    北返前,我給星子哥打了訊息,說謝謝招待,他老樣子回敬:見鬼了,招待甚麼了我。隨後,他祝福孩子聽話、先生大賺,顯見我的世俗心願,依然逃不過他的法眼。最末,他給我的祝福,亦始終這麼平淡:希望妳身體健康平安。
    星子哥,我知道你不喜歡婆婆媽媽、客客氣氣的,如同你說,做人不能光靠一張嘴。不過,有些感念,還是要適時表達,對方才會了解。這不是要換取相對等的甚麼,而是我希望,有些正向的回饋,能以善的方式,源源回到你身邊。
    就像你曾抱持同等的善念,教會我分辨輕重、知所輕重,讓我明白,孰輕孰重,存乎己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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