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兩年沒回來新港了,正好媽祖遶境,想說著可以趁機回家一趟,順便看一下許久不見的家人,結果就是一場出櫃的開始。
先說說我外公吧。
我外公是個非常大男人主義的男人。記得小時候三餐時,絕對都一定要待在廚房裡,不能端碗到客廳看電視。廚房裡的圓桌靠牆,其餘三處各有一把木凳,外公會將木凳當作踏板,雙腳張開地踏在木凳上吃飯。用餐的時候絕對不能發出聲響,不管是吃麵還是吃飯,都得靜靜地專心吃飯,也不能和表弟妹們講話。
小的時候,我們也是都被禁止看電視的。外公覺得,電視都播一些卡通,看了沒什麼營養,就禁止我們看電視,導致我現在長大了,也幾乎不會打開電視,所以我的童年,都是看童話故事和小說度過的。不過,雖然我看的都是小說,外公也常常唸我,說我看的書都不是正經的書,所以每次考試都是班上最後一名。
不過我也是特別皮的小孩,小時候我常常蹺家,也常常打網咖打到深夜才回家,總是被外公鎖在門口,不讓我回家。
而且我在我小時候,還做過一件很蠢的事情,以前的老鼠藥長得很像巧克力,一片一片厚厚的,我就把它當作巧克力吃下肚了,吃完後還分給表弟妹們,結果回到家時,外公、外婆都嚇死,趕快送醫急救,經過洗胃後就沒什麼大礙了,不過外公便開始對我有壞印象,畢竟我還將老鼠藥當作巧克力分給表弟妹吃。
我是第一個送來給外公、外婆養的小孩,後來表妹與表弟才搬來和我同住。外公覺得長孫應該要作為榜樣,所以用非常嚴格的方法管教我,在他的認知裡,不管是言行舉止、餐桌禮儀、學術教養、為人處世,都要非常優秀才行。
可我自小就愛玩,又很皮,根本不受管教。我每次吃飯都吃很久,要吃不吃的,也每次都把筷子插在飯碗上;我常常和同學打電動到深夜才回家;每次要求去田裡幫忙時,我也總是逃跑去網咖;理應身為表弟表妹榜樣的我,什麼都沒做到,連考試成績也都是班上最後一名,久而久之,我外公就覺得我沒救了,以後真的要「撿角」了。
我外公可能本身就對我帶有很深的偏見,這個偏見,是根植於他對我父親的印象,因為他覺得我的父親沒有善待我的母親,後來還因為走私毒品而獲罪,外公覺得這簡直丟光家族的顏面,因而也對我有偏見的看法,他覺得我的父親基因不好,什麼樣的父親,就會有什麼樣的小孩,所以我以後很有可能會步入我父親的後塵。
而這個偏見的後果,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負面的。正面來說,他希望能透過嚴厲的管教方式,將我導向正途;負面來說,一旦外公發現嚴厲的管教方式對我沒有用,那他也就放棄我了,久而久之也就認同我以後會「撿角」了。
記得小時候,外公看我不順眼時,便朝我唸個幾句「沒出息」、「撿角」之類的話,不然就是把我鎖在家門外;但這些都不是讓我害怕的懲罰手段,要是外公真的兇起來,會是連我都怕的那種。
還記得有一次,我也忘了做了什麼事情,他便趁垃圾車來倒垃圾的時候,把我整個身體舉起來,丟進去以前那種大型的綠色垃圾桶裡,然後直接關上垃圾桶的門,我就一直在大型垃圾箱裡哭著;也有一次,他還作勢要把我丟進去黃色的垃圾車裡,家裡附近鄰居都打開家門看,上前來阻止外公的行為;有時,外公也會拿熱融膠條,把我打得手腳上都是一條條瘀青的血塊,連外婆在旁制止也沒有用。
所以某個層面上,其實我是滿不喜歡外公的,他的管教方式,讓我產生嚴重的「焦慮」,我小時候極度害怕他,所以為了避免衝突,我都不和他說話;但在某個層面上,因為我沒有父親,母親也不是會想照顧自己小孩的人,所以我還是很感謝外公與外婆把我撫養長大,讓我有機會讀完大學、研究所,一步一步實踐自己的夢想。
「因為你是第一個來家裡的小孩,所以我才對你很嚴格,」外公說。
其實之前每次回來新港時,我都很少跟外公談話,因為小時候過度的「閹割」,仍讓我對外公存有畏懼的心理;再加上對一個曾經只想離開家庭拘束的我而言,這個家根本不認同我,所以國中畢業,到台北讀書之後,我就很少回來這裡,也不曾打電話回家問候外公。
上次回來,已經是兩年前了。外公的態度變得非常柔順,不像以前對我那般嚴厲了,也不若以前那麼兇悍了。或許是年紀大了,事情看多了,也看開了;也或許認為,再如何,我也都長大了,他辛苦地把我養到長大,好不容易也考上一所不錯的學校,研究所要畢業了,就準備要投入教職了,也讓他與有榮焉。在傳統的農業社會裡,一個農務家庭,能培養出一個老師,是一件讓他們感到非常驕傲的事情。
「因為你是一個來這裡的小孩,」外公又重複說了一次,「我希望你是弟弟妹妹的榜樣,所以才對你那麼嚴厲。」外公已經快90歲了,他用他熟練的台語說著,但卻說得沒有以前那般流利。
「或許你對我有誤解,以為我對你嚴厲,是對你爸爸的偏見,」他接著說,「但你跟我們姓,我也希望你能出人頭地,以後能當一個好老師。」他說。
外公邊緩緩說著,邊慢慢向客廳走著,我就跟在他的身後。到了客廳之後,他又慢慢地整理放在神桌上的東西。
「你都快30了,有沒有喜歡的女生?」外公問著。
「沒有。」我搖了搖頭。
「都要30歲了,都到了要娶妻生孩的年紀了。」外公說著。
也是,在他那個傳統的農業社會裡,15歲就成親生子了,我都快30歲的人,又是長孫,他當然會把這種人生大事掛在嘴邊。後來,我表妹才和我說,其實,外公是想抱孫子,已經想當阿祖了,想在家含飴弄孫了。
「以後結婚了,生了小孩,常常帶回來玩。」外公又說著。
其實,在大學後,我就出櫃了。我周遭的同學、身邊的朋友、以及親近的平輩,都早知道我是個同性戀了;還有,外婆生前也知道,不過,應該沒人告訴外公,而我原本也打算緊守著這個秘密,不讓外公知道。
「沒有的話,也快找找看吧,年紀也不小了,」他又接著說。「都快三十了……。」
是啊,都快三十了,身為長孫的我,卻還沒成家;可這一霎那,我突然好想跟外公說,其實我不想結婚——應該說,我不想跟女生結婚,因為我不喜歡女生。
「還是你喜歡男生?」不曉得為何,外公就又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我愣愣地在旁看著外公,霎那間不知道該是點頭還是搖頭。我心裡想著,既然平輩們都知道我是同性戀,那外公應該早有耳聞?
外公看著我的眼神一下,我沒有任何回應;外公也沒有說話,就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外婆肖像,然後緩緩走到一旁,在神桌上拿起幾炷香,點燃後向外婆的神主牌拜著,嘴裡念念有詞,但小聲到我聽不到他說些什麼。
「喜歡男生也沒有關係。」外公的聲音有些沙啞,邊向我說著,邊將三炷香插進香爐灰裡。我沒有回應,我想……,我的沒有回應,在外公的想法裡,就等同了默認。
外公沒說些什麼,就遞了三炷香給我,示意我難得回來,要我和外婆上炷香,和外婆說一說話。可其實我是不相信鬼神之說的人,但為了配合老人家的傳統習俗,我便也照做。
我拿起了外公手上的香,向外婆拜了拜。
「阿嬤知道嗎?」外公問。
我手拿著三炷香,正要插上香灰爐裡,可頓時,我不敢有所動作,我不曉得我要若無其事地將香插入香灰爐裡,還是別過頭和外公說「知道」。
外公看我沒有反應,便又慢慢地走到我一旁,將我手上的三炷香拿過去,然後幫我插入外婆肖像前的香灰爐裡。
「阿嬤知道,」看著外公的背影,我說了出口。「阿嬤問過我,她知道。」
外公好像不是很驚訝,幫我插上香後,便又雙手合十拜了拜,然後又對外婆的肖像念念有詞。
「我已經老了,」外公就站在我的身前,他慢慢地說著,「不知道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些什麼。」
我沒有回應,可當下我心想著,外公應該對我感到非常失望,一個跟著自己姓的長孫,無法為這個家庭傳宗接代。
「うみ啊……,」外公叫起了我的乳名,這個乳名,是我來這個家庭時,外婆替我取的,因為我的名字裡有個「浩」字,便象徵著浩瀚的海洋。可自從外婆過世之後,我就沒聽過任何人叫我這個名字了。
「うみ啊,」外公轉過身來,然後拿起了毛撢,揮一揮神桌上的灰塵。「喜歡男生也沒關係。」外公對我說著,只是他沒有看向我。
「我不知道年輕人在想什麼,」他又重複說起這句話,「可是,只要你喜歡就好。」
我別過頭看向外公,他擦完神桌上的灰塵,正準備將毛撢放在一旁。我看著他眼皮都是皺紋的眼睛,他的眼神已不像我小時候時,那般的嚴厲與兇惡了,反而帶了點溫婉、柔和,眼皮雖然皺垂著,可眼神非常透澈,看起來就像是個和藹的老人,不像我印象裡那個整天罵我、兇我、打我的外公。
他轉身走向出去客廳的走道,我依然靜靜地站在神桌前。
「那有沒有喜歡的男生?」外公轉身問我。
看著外婆的肖像,我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嗯,」我點了點頭。「有。」
外公點了點頭,然後手扶著一旁的白色牆壁,正想緩緩地走到廚房。
「那你阿嬤在天上,也會很開心。」他低聲地說。
「有空,就帶回來玩,家裡這麼多空房,哪裡都可以睡。」他用台語說著。
外公沒有回頭,就繼續緩緩地走著。
「うみ啊,」在他快走到廚房時,外公又叫了一次我的乳名;我站在他的身後,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我把你養這麼大,不是要你光宗耀祖,」
「是希望你過得開心。」
外公轉頭朝我看了一眼,然後微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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