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索爾尼卡〉這件作品,是1989年高中社團做校刊訪問美術老師時聽到,現在想起來那應該是第一次訪問藝術家。當時只是有個印象是戰爭畫,但是看到是抽象畫,並沒有再繼續追索。最近因為畢卡索逝世50週年的一個專案,再次接觸到這幅畫,才又重拾這幅畫的內容與背景。
真正第一次看到畢卡索的原作,是在東京的一個素描展,主要的主題是一系列牛頭怪跟神話內容,回想起來應該是畢卡索1930年代在面對自己內在慾望與生活混亂的矛盾時期。那些主題對我當時而言,還是像高中時的抽象一樣陌生,但是線條的生動與靈巧熟練,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那個階段為止,畢卡索對我還只是個想畫什麼就能畫什麼的人。然而他那些主題我並沒有興趣,而且不知道對作者的意義。
〈格爾尼卡〉的歷史背景
西班牙內戰被視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哨戰。內戰開始的1936年,畢卡索已經是個在巴黎鼎鼎有名的國際藝術家,但他的家鄉西班牙,正因種種國際情勢與政治內部矛盾處於水深火熱。新共和政府改革失敗讓舊勢力的軍人與宗教人士有機可趁,左右翼分子互相攻擊走向武裝鬥爭,右翼獨裁者佛朗哥為首的舊勢力,引進想分散中歐戰事的德國希特勒與義大利墨索里尼,左翼的共和軍則有俄國的支持。與此同時,他個人表面上雖然接受了第二共和政府的邀請擔任普拉朵美術館(Prado Museum)館長,並為1937年在法國主辦的萬國博覽會西班牙館創作新作;但其實在創作與生活上都遇到了瓶頸。
1937年4月26日下午4點,德國納粹派遣43架轟炸機,進入西班牙北部的古城格爾尼卡上空,持續3小時無差別轟炸。古老的小城無預警地成為新世代武器與戰略的實驗場,當天為每週一次的市集,街上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整個城鎮火燒了三天,死傷人數至今都還未完全確定。畢卡索在巴黎得到這個消息時,義憤填膺馬上展開在畫板上的戰鬥,一個半月的期間他完成了五十幾幅的畫稿與素描,並且在巨大的畫布上做了許多版本的修改。在博覽會開幕之後,西班牙館待畢卡索的〈格爾尼卡〉完成後終於開館。展覽結束作品陸續在北歐各國及美國進行巡迴,並為西班牙共和政府募款。直到作品完成44年之後,基於畢卡索的意願「在西班牙人民自由之後格爾尼卡才得以回到西班牙!」,終於於1981年回到西班牙,1992年永久典藏在馬德里新開幕的國立現代美術博物館蘇菲亞王妃藝術中心。重此〈格爾尼卡〉不僅作為一件作品影響著藝術,同時也作為一種政治意義上的態度,啟發將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政治與社會文化活動。
失去聖人與救贖的祭壇畫
藝術史上由勝利者與主戰者委託製作的戰爭畫不計其數,但由受苦人民的觀點描寫戰爭殘酷事實,則因近代畫家開始於畫面上展現自由意志才得以見到。簡單說,過去君王委託的戰爭畫,多是「一將功成」的好大喜功場面,直到近代才出現「萬骨枯」的人間煉獄現實。熟悉美術史的畢卡索在描繪〈格爾尼卡〉時,選擇參照了歷來描寫戰爭平民立場的繪畫史名作,同時援引宗教藝術的規模與悲劇場面,巧妙地加深了〈格爾尼卡〉的藝術史上意義的深度與層次。
〈格爾尼卡〉作為可以移動的壁畫形式,尺寸達高349.3 公分,寬 776.6 公分。壁畫的視覺傳達形式由來已久,從古老的人類活動遺址到西方古羅馬時代直到中世紀達到巔峰。尤其在識字率不普及的年代,宗教故事傳達相當倚賴壁畫作為想像力投射的媒介,因此不論在西方的教堂或是東方的寺廟,宗教人物的事蹟都靠著壁畫加以記載流傳,因此往往具有故事性與寓意。畢卡索完成兩倍人身高度、將近八百公分寬的壁畫,還得克服拆解、包裝、移動、搬運重新展開組裝的各種困難,相對於其所欲彰顯的壁畫之公眾敘事性,顯然有其權衡上的周密考量。
西方中世紀祭壇畫的形式與水平橫向構圖,最初是在多片面板上的連畫,中央是耶穌或是聖母,兩邊是聖徒、天使以及畫作贊助人,是一個神降臨人間與人同在的場景。平常折疊收藏起來,在重要的時刻展開,每片面板一位聖人、贊助者平行對稱展開。這樣的構圖也影響了早期文藝復興時期的幾幅重要的畫作,如由梅蒂奇家族贊助波提且(Sandro Botticelli)利完成的〈春〉(Primavera,蛋彩畫/木板,203 cm x 314 cm,1482,現藏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以及〈維納斯的誕生〉(The Birth of Venus》,蛋彩畫/畫布,278.5 cm x 172.5 cm,1484-1885,現藏於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只是其中繪畫中心的宗教人物成為春神與美神。
〈格爾尼卡〉畫面中的動物與人物,也在高大的平面中橫向展開。但是畫中心受到光電籠罩的不是神或是女神,而是嘶吼扭曲、伸張著四肢企圖站穩腳步的馬,聖人的位置一邊是冷漠的牛面、一邊是舉起火燭的風神與仰望燭火的地神,而贊助者的位置右邊則是朝窗口呼喊身上著火的人,以及失去子女的母親。
19世紀初西班牙畫家哥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受西班牙王室委託,描寫馬德里人民對抗法國拿破崙入侵的勝利。當時哥雅就曾說過:「這場戰爭裡我沒看到什麼英雄」,「我看到暴力、苦難、無助。這裡面沒有英雄主義可言,它根本是無意義的。」哥雅作品〈1808年5月3日〉畫面中平民主角面對著身著制服的士兵,舉起雙手以十字架上殉難者的姿勢,同樣出現在格爾尼卡右側的畫面上;受難者手中隱約的釘痕則出現在格爾尼卡躺下的士兵的手中。左方婦女與身前撒手歸天的孩童,傳承了米開朗基羅〈聖殤〉中,歷史上最著名的母子哀痛圖像符號。
〈格爾尼卡〉繼承了壁畫傳統中的宗教形式,演繹了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卻也在神與人中心信仰失效的戰爭時期中,揭露了神壇的缺神、人的失能以及對人性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