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過去我以為小鎮就是世界，房子只能一層，磚瓦必須外露，騎樓要有雜物，電線桿上租屋租人的紙條，牆上的斑駁塗鴉。房子常會空曠的可怕，不是因為它的偌大，而是幾乎不存在的家具。這的人都曉得，絕對不要眺望遠方，因為地景是無止盡的扁平延伸，如果你不小心迷失在地平線上，你會忘記回頭的模樣。我常想，如果童年是在崎嶇不平的世界度過，也許大自然的險惡試煉，能夠抽高我對生命的想像。

小鎮，沒有快樂與不快樂，活著是被賦予的義務，男人女人的酒醉咒罵，是刻意糟蹋呼吸的信仰。我問阿公，為什麼打罵充斥，他說因為生活空虛，如果沒有這些悲傷哀慟，他們無法嚥下白開水的日子。於是當生活鋪滿更多暴力與鮮血時，我依然信奉這是生活的調劑。阿公與阿婆，是寫實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兩名出自敵對望族的年青人，信奉戀愛遠勝於家規，最終慶幸兩人相守一生，卻沒有天人永隔的相知相惜。為了阿婆，阿公棄江山。而阿婆是日夜弔唁阿公的窮酸無財。阿公說這是他生活的滋味。為了愛情，拋棄江山。誰料到，相愛最難。

阿爸的弟弟跌落山谷後，日子沒有改變，只有更濃密的沉默，我常懷疑阿爸阿公也都成了鬼魂，日子才會如此輕飄。這裡不見三餐日常，只有等待與失語。某夜眾人難得團聚，家族成員從長江蔓延至太陽星系外圍，人們以為大地與海洋失去疆界，殊不知它們從來就是一體。當眾人流淌蔓延溢出之際，我以為叔叔的位置會就此溺斃，然而喧囂的眾人，反倒映照亡者的缺席，使其成了更強大的存在。

阿爸雜貨店最洶湧時，是發薪日，對於那些以迷茫的生命等值兌換的金錢，大人們很是興奮。平日人們尋找慶祝生活的理由，填補對日子期待，也許你會覺得愚蠢。但今天，日子確實值得被慶祝，因為一個月三十天，只有此時，金錢會被堅定的握在手裡。夜晚時，它們會被不留情地，兌現成品質低劣的酒飲、砸滿地板的餐具，咆哮與羞慚的呢喃。快樂一瞬之際的大鳴大放，讓我在幼時即確信，即便染了一身扎實的快樂，最終它仍會四散而去。對於快樂，不能寄情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