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5/1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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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她第一次回診。
  她一直很懷疑自己的狀態,「我真的是憂鬱症嗎?」
  「我說可能是輕度的。」醫生專心地看著螢幕打字,「這需要一些時間做觀察。」
  她肩膀垂下,聲音羸弱,「但我覺得我自己沒有很嚴重…我的生理和社會機能似乎還是挺好的。」
  「可是妳不是說妳想自殺,從妳初中到現在?」他終於正視她,「而且妳大二也做過一次了。」
  「啊…」她垂下眼神。那一次的失敗,是她的軟弱。
  她告訴自己,要是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她會決絕地,做掉自己。這種事情,就是要一次就成功,而且不要讓別人有任何察覺和挽救自己的可能。死來死去都死不了的,徒留痛苦。
  決絕。
  「妳這個,應該是高功能型的憂鬱症。這幾年,這種患者挺多的,社經地位好,教育程度也高,看似人生一帆風順,沒什麼好憂鬱的。但因為生長背景或是性格的關係,過度追求完美或是難以承擔失敗,又或是他無法得到滿足感,很多是來自於童年時期家庭的影響,導致他們爆發憂鬱。就像妳,平常還是可以好好工作,在生活中與人來往,但到了晚上,或是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更容易因為內心巨大的反差感或壓抑,產生負面情緒。也就是說,妳還是維持著正常的社會功能,但是那是妳壓抑或硬撐下所導致的結果。這種患者最難被發現,也是最不會來就醫的。」
  她深嘆一口氣。她的確想當個黑數。
  「通常這種患者,哪天突然自我了結,別人都會說看不出來,是個平常都很活潑開朗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這個病。所以,妳要肯定自己,能來就醫了解一下都是好的。」
  的確,她是自行就醫的。那時的她告訴自己,要再撐一下,只要再一下下就好…她也希望有個人可以救她…她不想就這樣死去。於是,她便按下了身心科的電話號碼。
  在她心裡,有好多雜音。她暗自期許:或許她不是,這只是一時的情緒,而不是精神疾病。她可不願意背負著這個標籤,讓她被同情或訕笑。
  否定。否定、否定、否定…
  但是,那些黑暗的念頭一直盤旋在她腦袋好久、好久。恐怖的高大人影、斷掉的手腕、密集爬滿一地的蛆蟲、一堆粗鄙的爭吵聲,以及充滿質疑的睥睨眼神…
  重複、重複、重複、重複…
  她無法與人建立正常的信任關係,舉凡職場上的同袍之情、友誼,甚至是愛情。那些受傷的過往經驗,讓她無法再相信:人。她只能把一生奉獻在沒有情感的事物上,報告、工作、業績、存款…只能從忙碌中,或數字的肯定中,得到存在感。這實在是太可悲了。
  她這輩子都逃不出來了。她會陷在這個泥淖裡,然後繼續往下沉淪,直到溺死。她告訴自己:不…我不是一個高功能的人,我是無能…是一個失能的人。
  「看樣子可能以前就有憂鬱症,只是又復發了。妳最近有發生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沒什麼大事。只是工作而已。」
  「一點點小事都可以說。被上司罵了嗎?還是和朋友意見不和?」
  「…也許是人際上吧,一直想要躲著別人。」
  「那個人怎麼了嗎?」
  「沒事,他很好。」
  「那幹嘛要躲著他?」
  她陷入沉默,低頭摳著手指頭。醫生又繼續敲著鍵盤,紀錄她此刻疑似緊張、焦慮的動作。
  「醫生…」
  他專注地看著螢幕,手指俐落地打著她的病歷,「嗯?」
  「醫生…」她又再一次虛弱地叫著。
  醫生抬起頭,她垂著肩,留下眼淚。
  「要怎麼…」她因哽咽而停頓,「去愛人?」
  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和妻子的愛沒有太多的波折,就牽手到婚姻中了。即便是前女友,也是順其自然地交往,就算分手了,也並不影響他愛人的能力。
  「我也想要好好地去愛一個人,去給他我可以給的…我也想可以被愛,也可以讓自己喜歡的人感受到我的愛…我也想要有一段穩定的關係,」她氣息越趨急促與紊亂,「要怎麼樣,才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毫無顧忌地去相信別人,去交付自己的感情…我覺得好痛苦…」
  他手指僵住,靜靜地看著哭泣的她。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喜歡上一個人,可以這麼痛苦…因為我什麼都給不了他,我只能繼續看他隻身一人,或是喜歡上別的人…每一次,每一次…只要我每次喜歡上別人,就必須一直重複這種折磨,而我還是繼續站在這個原地,我哪裡都到不了…我沒辦法對他們好,我沒辦法愛人…我是一個無能的人…」
  從來就沒有病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一個他自己做得到,卻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我只要想到我越往前一步,都是不好的結果…給他希望,可是我有一天會讓他失望,我們可能有一天會分開,或是我有一天會自殺…」她激動地顫抖,「我會死掉在我們共同居住的房間裡,讓他一個人痛苦,讓他繼續孤獨下去…」她幾乎喘不過氣,「我不想要讓他一直照顧我,我不想讓他看到這麼不堪的我…我也想要有照顧別人的能力。我要怎麼去愛一個人?」她握緊拳頭,「即便我沒有這個東西…」
  「甚麼東西?」
  「愛…」
  她垂下泛紅的雙眼,顯得有些疲累。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氣息漸漸和緩。
  她再次感受到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抽痛。她慢慢地握起自己的手肘,時鬆時緊。她知道他在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那是他作為醫生的職責。但她仍舊無法忍住那種漫布在她手臂每一寸表皮的癢,她用指甲尖處輕輕地劃著手腕。
  不是要給他看的,而是必須藉由這個動作先止住這個隱隱發作的慾望。
  「手很癢嗎?」
  「嗯。」她的眼淚再次泛起,「我沒事的,請開別的藥給我吧。上次那個藥讓我頭很暈。」
  「好的。」他又繼續側身去敲打鍵盤。那個機械般的敲打聲讓她更加穩定。
  他輸入病徵:難以建立親密關係。
  
  是的,是的。親情、友情,和愛情,都是一敗塗地。
  
  「不要去自殺喔。」他還是很自然且溫柔地提醒著。
  她揚起嘴角,「不會啦…你知道我膽子最小了。」她抽起一張衛生紙,擦拭眼淚,一邊想著自己有多可悲…這種顧影自憐的酸楚,她最喜歡了。她要繼續活著,繼續讓自己痛苦…
  自虐。
  她曾經想過,自虐,是她從母親身上繼承的家庭文化。那如果是繼承父親的呢?是不是去虐待別人,她就不會這麼痛苦了?想愛就愛、想走就走、玩弄別人的感情、讓愛人崩潰…如果她學到的是這個,會不會就不用來看精神科了?
  抗抑鬱劑什麼的,也該是別的男人吞下去。
  「這次讓妳試新的藥。」他輸入看來艱深的英文藥名。
  她不需要懂,吃進嘴裡的到底是什麼。就像她的三餐,她也只是遵照著生物的義務塞東西進去口腔中。味道是甚麼,已經不重要。
  吃飯,吞藥,都是一樣的。
  只是為了不要死掉。死,是這樣既讓她嚮往卻又害怕的存在。
  她很努力地把持住自己的理智,即便她不確定她是不是已被疾病全然吞噬。或許她早已沒有理智,是在失控中思考著不存在的東西。
  這是恐怖的輪迴。就像她的家庭文化一般,爭吵、暴力、混亂、沉默、虐待…
  她要陷在裡面了,在滿身泥淖裡掙扎。
(這次體驗結束囉。感謝你的閱讀,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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