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緊皺著眉頭,用芒草掃帚把滿地的凌亂大致清理後,拉下鐵門,上好了鎖,摘去口罩,深深地舒了口大氣。他的右手不經意地摸了皮革微微龜裂側背包,確認鐵盒在裡面,便緊緊地從背包外緣抓著盒子。打從他發現這個鏽紅的小鐵盒開始,就猶豫著該怎麼做才好。盒子裡有一疊阿母寫給阿爸的信,她連地址都寫好了,有些還貼了郵票,為什麼沒有寄呢?阿爸幾前年騎車被撞後,頭腦開始不清楚,時好時壞,好在有鄭阿姨照顧著他,這種情況下把阿母的信拿給他們適合嗎?阿母生前還再三叮嚀不准阿爸去她的喪禮,都二十多年了,她對他的恨當真還沒消嗎?他說不上為什麼,就是不想在阿母的冰店裡思考這些問題,於是草草地結束了原定的打掃工作,把鐵盒裝入背包,離開了冰店。孟冬有些習慣性駝背,他拱著背低著頭慢慢往巷口另一頭走時,突然下起暴雨;他記得前方拐角有家掛著貓臉的咖啡館,把背包頂在頭上三兩步衝了過去。
進到咖啡館時,他的外套和褲腳已經濕了大半。他跟剪著短髮的嬌小服務生要了冷氣比較吹不到的角落位置,服務生秀秀氣氣的小臉帶著淺淺的微笑,細小的雙眼和單薄的嘴唇攫取了孟冬的目光。她先自我介紹,說自己叫Akako,代表赤子之心,孟冬直覺地回答說,這個名字也有紅色和果斷的意思喔,她則用一種神祕的微笑回答:「哈哈,都是都是!」她說如果有需要,可以向他介紹店裡各種特色咖啡豆。孟冬禮貌性地拒絕了她,直接點了杯黃金曼特寧;她笑笑說了聲:「喔,先生喜歡喝苦咖啡。」便轉身回到吧檯。孟冬本能地瞄了Akako的背影,剪裁合宜的素白襯衫紮在即膝的酒紅色百褶裙中,略顯清瘦的肢體在裙襬的搖曳中散發出迷人的風韻,孟冬忍不住多看了一眼。Akako捕捉到孟冬還留游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對他還以微微地一笑,便俐落地煮起咖啡。孟冬心頭一驚,把眼神閃了開來,轉身把外套掛在椅背上,好化解這突如其來的尷尬。稍微平定之後,他從褲子後口袋掏出燙得平襯的手帕擦拭還留在髮際的雨水,再小心地從背包裡拿出鐵盒放在應該頗有年歲的木桌上,兩眼有些空洞地檢視著四週。算來這也是間老店了,設備雖然略顯陳舊,在主人用心照顧下,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氛圍。角落處有一隻黃色的貓蜷著身軀理所當然地熟睡著,讓咖啡館的空間有股時空靜止到讓人可以慢慢沉澱的神祕感。多年來孟冬不知經過這家店門口多少次,年輕時也曾好奇地想進來探探,沒想到最後竟是這一場突來的大雨把他送了進來。
Akako送咖啡來時,好奇地打量著孟冬放在桌上看似有些年歲的紅盒子;她機伶地看了孟冬的神情,知道他應該想獨處,輕巧地擺好了咖啡杯便似貓一般地靜靜離開。孟冬目送Akako,想著阿母的信。他不想告訴孟梅關於這些信的事,也許是有些嘔氣吧。阿母確診之後,有事要找孟梅幫忙,她都推三阻四的。偏偏講到遺產,她又能跑第一。阿母住院迷留期間,孟梅夫妻說要幫忙打掃阿母冰店,結果只是翻箱倒櫃,把還值點錢的東西都打包帶走,留下了滿地凌亂。在孟梅的要求下,阿爸離婚時給阿母的小公寓被她要走,孟冬則分到阿母的小冰店。他一直拖著,拖了快一年才做好心理準備,回到冰店清理阿母的遺物。孟梅結婚後嚷嚷著租不起房子,阿母就把公寓讓給她們夫妻住,自己在冰店隔了一個小空間當臥房,後來她幾乎就這樣一個人過生活。孟梅雖然偶會去看她,多半也是把從股票的股東會拿到的派不上用場的紀念品硬塞給阿母表達孝心。孟冬也好不到那裡去,總是藉口工作忙,只在逢年過節時應酬性地去看看她。加上阿爸出車禍後住院和理賠官司的事情,也讓他分神忙了好一陣子。阿母的最後兩年,他幾乎沒有見上她幾次。特別是阿母什麼都不說,他去看她也都只是一頓飯的時間就匆匆去來,雖然意識到她氣色不好,走路有些異樣,就算問了,阿母也笑笑說是自然老化的現象,叫他不要擔心。他想阿母才剛過六十,也都還能張羅生意,就沒有放在心上。阿母或許是怕他擔心,從沒向他提過有任何不舒服的情況;直到她痛到受不了才肯去醫院檢查;確診罹患卵巢癌時已經是末期,癌細胞也擴散到其他器官。她當場就在醫生的解釋下簽了安寧醫療的意願書,堅持不接受手術或化療,要有尊嚴的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今天中午,孟冬駝著背在冰店外站了很久,才敢拉起被鐵鏽卡住的鐵門,按照計劃走進覆蓋了一層薄灰的店裡。阿母在櫃子上種的菜苗和盆栽早已乾枯,冷凍櫃裡還沒清理的冰料也長出厚厚的霉苔。他四處巡了一下之後不自覺地站在角落,想像阿母一個人忙進忙出的樣子。一些回憶被慢慢拼湊起來,但多半都不是那麼美好;想到自己自私地刻意和阿母疏離的不孝,讓孟冬以為已經能控制住的情緒與自責再度湧上。他失控地把地上的幾瓶乾燥芒花踢倒,接著把多少都帶點缺口的冰盤、湯碗一疊疊地往地上砸,最後再順勢推倒碗櫃。這個生鏽的小鐵盒,就是這樣意外地從碗櫃的夾層間中翻彈出來。
孟冬問了問角落的黃貓,可以打開盒子看看嗎?黃貓完全不理他,於是孟冬慢慢打開鐵盒,把信放在大腿上,一封一封拿起來端詳,再逐一放回去。阿母在信封加了編號,一共有16封,應該是阿母離婚後寫的,前面的字跡很潦草,後面有幾封比較厚一些。他想也許應該先看看信中都寫些什麼,再決定怎麼做。孟冬意識到自己的手有些顫抖,情緒也有些激動,於是放下信,雙手捧起咖啡杯,慢慢地啜了一口,閉上雙眼。他喜歡曼特寧的香氣融合苦中帶甘的味蕾刺激,每次品嚐,都像是從自己的生命歷程中尋找共鳴。但要真重新去經歷二十多年前的那段生活,對他依然是困難的。印象是小五或小六的時候,阿爸去念博士班後,就越來越不常在家;當時的他還曾因為有個博士阿爸而深感驕傲。國二那年開始,阿爸阿母的爭吵越加頻繁;阿母情緒來時會摔碗盤、砸電器、甚至把阿爸的車刮得亂七八糟。每次阿母這樣,阿爸就會沉默下來,然後出去好久才回來。只是不管阿母再怎麼生氣,怎麼摔東西,她就是不曾碰過阿爸的藏書。有時他們會吵到讓鄰居前來關切,孟冬當時覺得進出家門都會有人對他指指點點的,他討厭這種感覺,便用課輔當藉口儘量早出晚歸。後來阿爸外遇,堅持要離婚去和他在博士班時認識的鄭阿姨生活,孟冬和孟梅只好跟著阿母。
阿母以前會用幸福的表情說,她和阿爸戀愛時會彼此寫信;沒想到他們分開後,阿母還在繼續寫。孟冬從背包中翻出隨身的萬用瑞士刀來小心地拆信。他很快地讀了最前面的幾封信,裡面充斥著阿母撕心裂肺地嘶喊的痕跡。內容大致是責備阿爸良心被狗吃了,要她們母子以後的生活要怎麼辦?或是罵他沒有信守承諾,害她進不了呂家祖墳,死後如變成孤墳野鬼,一定不會放過他。或是怒氣沖沖地說要告阿爸外遇,要告死他們,讓他們名譽掃地,見不得人。再不然就是自怨自艾,認為自己沒有不好,不知前世造了什麼孽,瞎了眼睛,把狗屎當黃金,才會淪落到這種結果。或是傷心地訴說自己如何把最好的都給了阿爸,讓他風光體面,自己卻反被他嫌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難道他就很完美,都沒有缺點嗎?阿爸為什麼那麼自私,不能體諒她的犧牲!
孟冬放下信,摘下細金絲邊的眼鏡,低著頭用拇指從眉心沿著眼眶用力來回揉到太陽穴。那幾封信看得孟冬情緒緊繃。年輕時他不懂,但現在他明白了,那段日子裡阿母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憤怒需要宣洩。阿母在信中對阿爸的責備,把孟冬的記憶帶回他們剛離婚的那段時間。孟冬因為厭惡阿母總是批評阿爸,從高中新生訓練開始,就藉口學校有活動,盡量拖到很晚才回家。最初幾個月,回到家時看到的經常是蓬頭垢面的阿母,在亂成一團的家裡中癡癡地坐著,孟梅則躲在房間裡不出來。阿母見他回家,有時對他好溫柔,仿佛深怕他也會棄她而去;有時會發了瘋似地把他當做阿爸,將所有的不滿和憤怒一股腦地宣洩在他身上;事後再為自己的失態跟他道歉,求他原諒。阿母家的人看不下去,要阿母帶著他們兄妹搬回新竹,阿母堅持不肯,卻不肯說是為什麼。如果知道阿母家的阿姨要來,孟冬就更不喜歡回家,他甚至越來越討厭在過年時回新竹見到她們。因為她們會罵阿爸,罵得很難聽。從小大家就說他和阿爸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阿爸帶著1/4的泰雅族血統,有著日本影星阿部寬的長臉和寬厚的下巴,略挺的鼻樑和微微上揚的薄唇,特別是那雙深刻的雙眼皮,讓黑狗兄、美男子、帥哥等外號始終跟著他們父子倆。以前每次有人說他長的像阿爸,他都會既驕傲又開心。孟梅和他站在一起反而不像兄妹,她長得像阿母家那邊的人,單眼皮加上小小的眼睛,比較不討喜,連說話的口吻也是,總是尖酸刻薄得令人難受。阿爸阿母離婚後,阿母家的人似乎都比較疼孟梅,對他則是百般挑剔;或許是因為自己越大越像阿爸,讓阿姨們把他當做是代罪羔羊般地出氣吧。
如果當年可以選擇,他會希望跟著阿爸一起離開家。他從小就把阿爸當成偶像,不論到哪裡,總是緊緊地跟在阿爸身後。雖然他也很愛阿母,但對阿爸的愛就是多一些。小時候還住在新竹時,或是搬家後回阿母家過年,阿爸常會帶孟冬回自己的大學去玩。孟冬最喜歡在湖邊餵松鼠和超大尾的錦鯉,剛開始看到那些會直接爬到身邊討食的松鼠和肥嘟嘟張著大嘴的魚群,年幼的他還曾害怕自己會被牠們吃掉。如果天氣清朗,阿爸會牽著他穿過一條都是楓葉的小徑,一路爬到樹蔭濃密的相思湖;在小徑裡,阿爸會帶著他一起挑選幾片顏色或形狀漂亮的楓葉,夾進隨身帶著的書裡。他記得有一次他們在相思湖邊遇到一條大蛇躺在路中間曬太陽,兩眼直溜溜地看著他們,阿爸溫和地對蛇說,我們是好人喔,蛇就慢慢滑開了。在起風的藍天裡,阿爸會在光明頂抱起他,指著遠方小小的大霸尖山的山頭,告訴他關於族人和聖山的故事,然後再從一條小路下切到滿佈小白花的梅園,和他在梅樹間穿梭嬉鬧。後來阿爸換工作,全家搬到台北,阿爸就經常在假日牽著他的小手,一路說著故事穿過植物園,把孟冬帶到他學校超大的辦公室。孟冬喜歡在阿爸的抽屜裡翻東西,看看有沒有先幫他準備好零食,那是一種好幸福的感覺。他也喜歡在阿爸讀書或改考卷時坐在旁邊看書,偷偷看著阿爸專注的模樣;有時他會被蟬聲吸引,跑到走廊趴在欄杆上看著操場被風吹起的黃沙瘋狂亂舞;有時他會在數十張辦公桌之間玩躲迷藏,看看阿爸能不能找到他。每次別人誇他阿爸在全國最好的高中教書時,他都覺得好光榮。孟冬一直把考上阿爸的學校當做目標。高中放榜,孟冬差了幾分沒能如願,那天晚上他躲在房裡抱頭痛哭。
雨還在下,看來還無法離開,距離小潔下班還有兩個小時,於是他又跟Akako續了杯黃金曼特寧。小潔是他當住院醫師時認識的,當時她還在牙醫部實習。他們都有過幾段很不堪的感情經歷,倆人在一起磨合了很久,才願意慢慢打開心門,讓對方進駐。一開始,醫生世家的岳父覺得孟冬的家世配不上他家,總是百般刁難;小潔用了快三年的時間才說服岳父接納他。一路風風雨雨走來,他們倆在一起也超過十年了。孟冬雖然比小潔大六歲,兩個人卻相當對頻,對很多事情都能用眼神或簡單的言語讓彼此心領神會,因此不但能相互包容,而且能攜手成長,享受著心靈的充實與滿足感。雖然兩人偶爾也會有爭執,但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呢?他十分滿意於自己和小潔的關係,也感恩於小潔對他的付出。Akako把黃金曼特寧端來時,加上了一顆紅色錫箔紙包的愛心型的巧克力,說是店裡面請的,孟冬說了聲謝謝。看孟冬似乎沒有要多說什麼的意思,Akako兀自退回吧檯。
把老泥燒的咖啡杯放回碟子,孟冬讓曼特寧的苦慢慢在喉間釋放,流進胃腸。他決定跳過幾封信,挑了一封比較厚的。信封上的字跡和前幾封一樣,依然潦草。
呂明清
你這個孬種,你真的很過份。明明是你喜歡上別人不敢承認,還要說是因為我不好,聽到你這樣嫌我,真的讓我好難過。我最恨的不是被你拋棄,而是被你欺騙。你沒種承認愛上那個破壞我家的壞女人,還編出一堆我不夠好的藉口,你真的是個大爛人。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
可是我更氣我自己怎麼這麼沒有用,為什麼到現在都還在想你,想從前的你,想第一次你帶我去看芒花時。那次你摘了一枝芒花給我,我把它做成乾燥花,到現在還好好收著。我好氣自己一直說要把你忘了,怎麼就是丟不掉它。今天我要把它還給你,我再也不要想了。
上次去同學會,阿桃一直抱怨她的老公,把他的私事都拿出來講。你說像她這種大嘴巴,怎麼會有男人想要她。可是我什麼都沒有說,為什麼你就不要我了。她說她老公都不穿她買的衣服時,就應該發現她老公變心了。你好過份,竟然虧我都不用你買的磅秤,是不是也變心了。要變胖又不是我願意的,哪個女人生了孩子後不會變胖,你為什麼只會嫌我,嫌我胖、嫌我有狐臭,你抽菸就沒有口臭嗎?你不愛洗澡、睡覺打呼那麼大聲我都沒有說你......。
這次回家過年,我豁出去了,學阿桃罵她老公那樣罵你,把你對不起我的事情統統搬出來罵,姊妹們幫著我一起罵你,大聲罵你是現代陳世美,不過是個窮教書匠而已,有什麼了不起。聽她們把你罵到臭頭,真的好爽好爽。可是,罵完之後,心又好痛好痛,晚上我又偷偷哭了好久,因為你真的沒有那麼壞,你只是不要我了。她到底哪裡比我好,讓你離開我......。
阿爸和阿母是他升高中的那個暑假離婚的,這封信是隔年二月寫的,都半年了,阿母還被困住走不出來。想到這裡,孟冬不免替阿母感到心疼。信封裡還有一小包東西,有點難拿出來,他試了幾次才把它倒在手掌上。一張粉色紙摺成的小包裹,這種紙像是高中小女生喜歡用的,粉粉柔柔的顏色,帶點可愛的小碎花圖案。這張紙看來有些年歲了,難道是阿母年輕時的東西?孟冬小心地打開,裡面有一小束風乾的芒花,紙上寫著:「清哥送我的第一束花,頭前溪畔。」時間是民國67年10月15日。看這這份保存了四十多年的情意,孟冬眼眶不覺的盈濕。他小心地跟著折線,把芒花包好,放回信封中。孟冬忍不住鼻酸,摘下眼鏡看著窗外,強忍著不要讓淚水繼續滴落。Akako來幫他加水時留意到攤在桌上泛黃的信箋上有些水漬,原本還想多事問他需不需要紙巾,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後,識趣地走到一旁去招呼其他客人。
孟冬看著依然熟睡的黃貓,慢慢讓情緒緩和下來。鐵盒子只剩三封信,他想阿母應該是逐漸走出來了吧。他把Akako給的巧克力含在口中,拆開倒數第三封信。他先看了日期,距離前一封信是三個月,應該是阿母開始做生意以後寫的。阿母離婚的隔年年初,阿嬤幫阿母在家附近的巷弄裡頂了一個小店面讓她經營。阿母嘗試了幾種生意,最後決定夏天賣冰品,冬天賣燒仙草、紅豆湯;後來又聽了阿姨的建議,賣起家鄉味的炒米粉和貢丸湯。幾年下來,慢慢做出口碑,生意還算穩定。一家三口的開銷,就靠著阿爸每月給的贍養費和阿母店裡的收入撐了下來。阿母的生活重心,也慢慢轉移到店裡了。
呂先生
我沒有想到我會再寫信給你,我以為我都撐過來了。下午小雲姊來店裡看我,她知道弟弟和妹妹週末不常來店裡幫忙,反而都會去找你時,告訴我要小心,不要最後連孩子都被你和那個女人搶走了。後來他們帶著你送的禮物回來,妹妹拿著芭比娃娃炫耀時,小雲姊問他們是誰帶她們去買的,弟弟臉臭臭的不理小雲姊,被我唸了兩句。妹妹就說是你和那個女人帶他們去百貨公司買的,然後還興奮的說你們還吃了麥當勞......。小雲姊向妹妹確認他們每次去你那裏,那女人都會在場後,提醒我說:「妳看吧,妳的前夫在幫他的相好收買妳的孩子喔!」
我一直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你不會把弟弟妹妹搶走的,你買東西寵他們,只是在彌補自己做錯的事。可是,你怎麼可以讓那個女人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呢?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想過當別人看到你們四個人像一家人一樣的走在一起時,我該怎麼辦?你怎麼這麼過份,那個女人已經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你還要讓她搶走弟弟妹妹。他們是我剩下的全部,我絕對不會讓你搶走了,你們好壞,真是太過份、太自私了!......
孟冬進入青春期後和阿母的關係漸漸疏離,後來的他也說不出是為什麼,這封信似乎讓他找到了源頭。上高中後,個頭突然往上攀爬的孟冬迷上了藍球,看著同學打球時穿著當時流行的喬登鞋特別意氣風發,他也跟著心動。他不想向阿母開口,只好跟阿爸要。阿爸沒讓他失望,帶他去買了雙喬登鞋,外加一件喬登球衣,讓他在同學眼中風光了一陣子。孟梅也不遑多讓,趁機向阿爸勒索了一堆芭比娃娃。他一直到此刻才明白為什麼阿母那天晚上突然會把他的球鞋、球衣和孟梅的芭比娃娃都剪壞。當時他很氣阿母,有將近兩個星期的時間沒和阿母說過一句話。後來有一天晚餐前,阿母強堆著笑臉給了他們一人一個袋子,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雙喬登鞋和芭比娃娃。他看了看,直接把鞋子甩在地上,丟了一句「誰要菜市場的冒牌貨!」就衝出門去。深夜回家時,孟梅還抱著冒牌芭比啜泣地等他,她說:「哥,阿母一直關在房間裡,連晚餐也不出來吃。你去跟阿母說對不起,好不好?」他記得自己一晚上來來回回進出去廚房假裝倒水喝,每次經過阿母的房門都停下來,就像今天駐足在冰店門外一樣,但終究什麼也沒有做。
孟冬緊咬著牙關,眉頭深鎖地凝視著窗外。他記得阿爸和阿母分開後,阿爸變得不一樣了,每次看到他時都是笑盈盈的,給人一種打從心底就很舒服很開心的感覺。孟冬和小潔在一起後才明白,那就是找到幸福的感覺。高中時的他對阿母是有氣的,他認為阿爸會不要他們都是阿母的錯;如果阿母能多念點書,願意陪阿爸一起討論文學和詩詞,如果阿母的脾氣能好一些,不要動不動就發大脾氣,如果阿母能把自己打理的漂亮一些,不要總是穿得那麼隨便邋塌,阿爸也許就不會愛上鄭阿姨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孟冬是自卑的,他不願意讓阿母出現在自己同學面前,他深怕同學看到阿母的樣子後會嘲笑他,他甚至故意不讓阿母知道班親會的時間或學校的活動。他只會驕傲的告訴別人,阿爸是建中的老師,似乎阿爸才符合他心中的父母親形象。當高中課業壓力越來越重後,他和阿母關係也越來越疏離。孟冬大學聯考並不理想,重考一年之後上了高雄的醫學院;他選擇去台灣南端念書,多少也是為了想遠遠離開那個已經不是家的家。進醫院實習後,生活更是昏天暗地,經常連續幾十個小時在醫院當班,下班後只想好好睡覺,哪裡都不想去。原本已經疏遠的關係,就一直延續著。知道阿母罹癌且確診是末期後,孟冬沒有辦法不自責,雖然他的專長是小兒科,但他只要稍微點心,不應該會完全沒留意到阿母的健康狀況早已有了警訊。阿母走得很快,快到孟冬沒有機會跟她為了自己年少輕狂的不懂事道歉。還好那段時間有小潔一直在旁邊支持著他,孟冬才緩緩地從自責和懊悔中走出來,否則他不可能在今天就能鼓足勇氣去打開阿母的冰店。Akako又來問他還需要點些什麼嗎?說如果想嘗試別種苦咖啡,她可以介紹喔。他還是要了一杯黃金曼特寧,至少那是他熟悉的苦。Akako笑笑地端來咖啡,依然多加了一個紅心巧克力。孟冬這次沒有直接喝,只是聞了聞,再拿起下一封信。這一封信也很厚,信封上的字跡工整了許多,和前一封信又隔了五個月,上面沒有貼郵票,開頭也沒有對阿爸的稱謂。
離婚之後,我就一直想去找劉大哥,當初我們一起去拜託他當證婚人,他祝福我們白頭偕老,要恩恩愛愛一生一世。現在我們離婚了,這樣對不起他的祝福,所以我一直想著要去跟他道歉。劉大哥退休後搬回新竹,我帶弟弟妹妹去他家時,都沒有看到阿嫂。我問他,他笑說跟人跑了。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後來他帶我們去頭前溪旁遛狗時,才告訴我沒有在騙我。他說退休後常常去里民中心下棋,他很討厭和某一個人對下,因為那個痞子愛吹牛,下棋又愛做弊,他打從心底看不起他,都會刻意挑選他不在的時候才過去下棋。有一天下完棋回家,發現阿嫂房裡有男人的聲音,他衝進去看,竟然是那個痞子,他當場傻住。後來阿嫂跟那個痞子跑了,他去告他們,阿嫂和他在法院裡面互揭瘡疤,吵得天翻地覆;台上一個白頭髮的老法官竟然幾乎要睡著,他就想著為什麼我的事要由這些人決定。他說,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通了,他不想用別人犯的錯來懲罰自己,還要告來告去,把兩個人用最醜陋的面貌被繼續綁在一起,這樣不是更可悲。他說很神奇,想通之後,就撤告了,自己也開始會笑了。後來他把台中的房子賣掉,回新竹買了一小塊地,過著退休的農耕生活。
那天芒花白白的一整片,不像你第一次帶我去看時還有些紅紅的。一起風,芒花就像雪花般片片飛起,好美好美。弟弟妹妹開心的在芒草間追來追去。劉大哥撿起了一枝被弟弟摘下的芒花給我,他說芒花代表堅定的生命力,芒花傳遞的正能量能讓人學習反省,也能療癒內心的創傷。他體悟出不要為了掩飾自己的錯誤,去怪罪或傷害別人的道理。他說偶而還是會難過失落,所以每次到芒花開的季節,他都會來頭前溪旁累積正能量。
要離開的時候,劉大哥說下棋最大的樂趣不在你輸我贏,而在棋逢對手。如果用下棋比喻婚姻關係,夫妻兩個人能夠因為旗鼓相當而相互唱隨,才是人間樂事。這段時間他的體悟是,兩個人會分開,也許沒有絕對的誰對誰錯,只有適合不適合的問題。硬要讓不適合、甚至對不上話的兩個人因為婚姻而綁在一起,對彼此都是一種折磨。就像阿嫂喜歡的是那個痞子,代表他和阿嫂從骨子裡就是不同層次的人,既然如此,那就讓她們去物以類聚吧。他再提醒我一次,千萬不要用別人犯的錯來懲罰自己,一定要對自己好一些。他說我比他幸福,還有弟弟妹妹跟我在一起,不像他只剩自己一個人,幸好他現在還有能力收養流浪狗貓來當作寶貝疼。
其實,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心裡面罵你,不知不覺中,你在我心中突然變得好壞好壞,好像世界上沒有比你更邪惡、更糟糕的人。可是,前幾天我遠遠看到你,又覺得你一點也不像壞人,好像一切都是我心裡面的問題,因為我氣你、怨你、恨你,就把你越想越壞。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約我出去也是看芒花嗎?那時候的我好崇拜你,其實從我國三時你來當我的家教,我就喜歡上你了。那時候我每天想著你這位清大的大哥哥好優秀,什麼都懂,又會念書,人又帥,真的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我雖然偷偷喜歡你,卻好自卑,覺得我配不你。後來我考上竹商,離你學校很近,有時候會故意走小路繞去你學校側門,看看能不能見到你。每次看到一群男生從清大走出來我都臉紅心跳,可是都沒看到你,只覺得其他清大學生都比不上你,只有你才是最完美的。現在回想,其實就像現在我在心中醜化你一樣,那時候是我過度美化你了。
一直到高三,我下課後還是常常閒晃到你學校附近去等你,可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真的會遇到你。那天你說正要去看芒花,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當然願意,坐在你的腳踏車後面兩手抓著你的腰,我興奮的一直發抖,覺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到了溪邊,看到一整片紅紅的芒草在風中搖擺,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會像小男生那樣開心的跑來跑去。你對著頭前溪大聲朗誦一些英文詩,我雖然通通聽不懂,可是看到你那麼開心,我也好開心。後來的我好幸福,我也不懂你為什麼竟然會喜歡我這個平凡的小女生。我們結婚後,你還是常常讀詩,開始還會跟我討論,可是我都沒有辦法回答你的問題,就裝做不想理你,用看連續劇來逃避。你一定對我很失望吧,你是從那時候就開始認為我們不適合,是不是?每次你把孩子帶去學校玩一整天,我難道不知道你是為了躲避我嗎?可是你知道,我也很寂寞嗎?愛看連續劇就是沒水準嗎?我也有從裡面學到做人的道理,至少我還知道要從一而終啊!為什麼你就不能陪我一起看連續劇呢?
劉大哥的決定讓我也想通了,阿姐她們一直催我去告你和那個女人外遇,要她賠錢。她們說還剩半年,如果再不去告,就不能告了。我不懂那些,我還沒決定要不要告你們,不是因為如果事情傳開來,會讓你們很丟臉,而是擔心如果弟弟妹妹的同學知道了,會害他們被嘲笑。可是現在我決定不去告你們了,因為我不想再跟你綁在一起。只是我不要現在就把這個決定告訴你,我還要讓你們擔心一陣子,哪怕是半年都好,所以我不會馬上把這封信寄給你。
孟冬記得那個假期,阿母一早帶著他們兄妹搭著國光號從台北回到新竹,在快下交流道時就看到高速公路下一片芒花,像銀白的絲緞般,映著快速移動的雲朵和潔淨如洗的藍天,在碧綠的頭前溪旁一波一波地飄舞著。那次阿母還帶了一把芒花回台北曬乾,後來她每年都會再加一些,就擺在冰店當裝飾;有時她還會多採一些芒花,曬乾後做成掃帚。應該是那次之後,阿母的臉上開始出現了好久不見的笑容,她笑開來的時候就像那天陽光從雲間穿出時,灑在芒花上的那種美麗。阿母也開始打起精神做生意,後來就越來越少聽到她提到阿爸的事,或對他們發阿爸的脾氣。孟冬有些懊悔下午踢翻芒花的衝動,他想著下次再回冰店時要把它們整理好,順便把阿母親手做的芒花掃帚帶回家。
剩下最後一封信了。孟冬慢慢地打開,這封信隔了五年,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清哥
我今天又哭了,但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錯。其實這些年來,我都有偷偷的去你學校附近看你。剛開始,有人說你和那個女人很相配,你變得比較快樂,我都不願意相信,而且還會很生氣。只是每次看到你比以前更有精神、穿得更體面,我還是會替你高興。雖然我也會難過,回到家都會傷心好幾天,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再去偷看你。
早上我去秀朗橋那邊摘芒花,搭公車回來時,看到你和她推著娃娃車散步。我很努力的不要讓眼淚流下來,一直忍到冰店才敢放聲大哭。我又崩潰了,可是這一次我很誠實的告訴自己,這不是你的錯,你選擇了你的人生,你找了屬於你的幸福。剛離婚時,我的心整個碎了,我好徬徨,好怨你,好恨你,我覺得我失去了一切。一直到最近,我才敢承認,結婚到後來,不是只有你覺得寂寞,其實我的心也在枯萎,只是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些問題。你知道嗎?我也曾為了你偷偷到YMCA去學英文,可是我的英文發音不好,開口就被同學笑,後來我就不敢去了。如果我勇敢一些,堅持學下去,如果我不是那麼愛亂發脾氣,如果我們有用心去經營我們的婚姻,沒有一直用孩子和工作當擋箭牌,後來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
上次去找劉大哥之後,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起來。後來,我自己又回去新竹一趟,沿著印象中你騎車帶我走的水利路走到頭前溪邊。那天天氣不太好,風很大,芒草像海浪那樣被風吹來吹去,跟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很像;只是那一次我忙著壓住裙擺,這一次我不顧一頭的亂髮。我對自己說,要勇敢,從這邊開始的,就從這邊放手吧。可是我好捨不得,只好吹著風沿著溪邊新鋪的路慢慢走到南寮,風吹得我頭好痛。那天的夕陽被灰濛濛的雲包圍著,也許就像我哭得紅腫腫的眼睛,一點都不迷人。我告訴自己,你為了那個女人不要我,拋棄了你一手建立的家,但我會為了兩個孩子堅持下去。你曾經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人生沒有你之後,不代表我就沒有人生了。我一定會努力找尋自己的幸福,雖然可能會很慢很慢。
弟弟去高雄後很少回家,妹妹馬上要上國中了,兩個孩子都沒有太讓我操心。冰店生意不錯,我也在培養新的興趣,研發各種精力湯。我想,現在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也知道我還擁有很多,你並沒有搶走我的全部。所以,這次是真的,再也不寫了,這真的是最後一封信。你自己多保重。
良雪
雨還在下著,天已經暗了下來。第三杯咖啡也見底了,孟冬應該要離開,卻依然被雨給困住。Akako過來蹲下身子輕聲地跟他說:「先生,如果您要離開去搭捷運,可以等我一下嗎,我馬上就下班。我的雨傘夠大,可以陪你一起走過去喔。」孟冬注視著她的雙眸,有一點猶豫,想了一下,撒了個謊說:「謝謝妳,我跟我太太約好了,她等等會來接我。我可以在這邊再坐一下嗎?」Akako禮貌性地說了聲:「哦,沒問題的,那需要再幫你加些水嗎?」孟冬搖了搖頭,她對他微微一笑便起身離開。幾分鐘後,他看著Akako套了件大紅色的風衣,撐著一把紅傘推門出去,消失在窗外濛濛的雨痕中。孟冬拿起手機,撥給小潔:「寶貝,看完診方便來接我嗎?雨下得很大,我沒帶傘耶。」「你還在阿母的冰店打掃嗎,剩一個預約洗牙的客人,可能還要半個多小時才能過去喔。」「我在冰店附近的那家掛著貓臉的咖啡館,就是妳說看來很溫馨很有味道的老店。」「怎麼可以背著我自己去喝咖啡,討厭耶!」「不好意思,晚上請妳吃大餐賠罪時跟妳解釋,好嗎?」「發生了什麼事嗎?」「沒。不是特別的事,不要擔心喔。」「真的沒事喔,那我先去忙,弄完就去找你。」「愛妳喔。」掛下電話,孟冬繼續思索著,該怎麼樣讓阿爸知道,阿母早就沒有責怪他了,而且她很努力,也很了不起的幫自己找到了新的人生。肥嘟嘟的黃貓終於醒了,伸了個大懶腰,慵懶地走到孟冬腳邊磨蹭。孟冬小心地把信收入鐵盒,放進攤在舊木桌上的背包裡。他摸了摸黃貓,確認性格還算穩定;孟冬注意到牠臉上已有不少白毛,想說牠應該有些年紀了吧,便一手把牠撈抱到大腿上。他問牠叫什麼名字,黃貓喵的一聲算是回應了。孟冬無意識地撫摸著牠,黃貓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粗滾滾的尾巴悠悠地擺動著。他們就這樣坐著,直到發現穿著深藍色風衣的小潔收起碧綠色的傘,挺著大肚子推門進咖啡館時,孟冬臉上才出現中午以來的第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