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她》刻劃心理創傷的衝擊及復原
半年前看完Netflix《她和她的她》,深感這齣台劇對心理創傷的刻畫相當有誠意與細膩,在當前#Me Too浪潮底下更具意義。網路上已有不少論者述及劇中解離機制的呈現,但是本劇除了解離之外,其實也用心描繪出創傷後壓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 的許多其他特徵。須知解離並非診斷創傷後壓力症的必要條件,亦非受創後唯一表現,受創個案的其他面向,雖然較不具戲劇性,同樣值得我們關注。
[底下微劇透,請慎入。]
迴避創傷事件相關的刺激
PTSD個案會努力避開與創傷事件相關的痛苦記憶、思緒或感覺,或避開與創傷事件相關的人物、地方、活動、物件和情境。劇中主角林晨曦(許瑋甯飾)長期不願返鄉、不與家人或朋友聯絡,其實是一種最最徹底的迴避。相關聯的是當她看見自己當年遭性侵時的國中制服出現在家中時,瞬間產生驚怖與嫌惡的反應。
然而再怎麼迴避,生命中總會出現難以閃躲的創傷提醒物(reminders) ,例如劇中電視新聞重覆播放「余姓女長照員因和已婚的長照中心執行長有感情糾紛而跳樓輕生」,雖與林晨曦無關,但在她聽來,不倫性關係宛如直指自己的創傷事件;而惡狼同事丹尼(吳慷仁飾)的性侵行為,讓林晨曦過往創傷情景殘酷重現,而且是變本加厲;之後晨曦幸運脫逃,急忙開車離開,不巧此刻車上廣播悠悠響起老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的旋律,那是當年創傷發生時環境的背景聲響。所有衝擊交錯又奇詭地聚合,於是發生了嚴重的解離及車禍。
認知和情緒的負面改變
PTSD個案對於自己、他人和世界採取持續且誇大的負面信念或預期,例如「沒有人可以相信」 、「我整個神經系統都永久損壞了」 ;存在持續的負面情緒狀態,如害怕、驚恐、憤怒、罪惡感或羞愧;對於參與重要活動的興趣明顯降低;感覺到疏離或與他人疏遠;持續地無法感受到正面情緒,例如快樂、滿足或鍾愛的感覺。經歷創傷者常覺得「我和別人不同」,甚至起居生活也和別人格格不入。
以上的所有描述,林晨曦可說全部具備,並且對人際關係產生負面影響,例如難以接受男友(李程彬飾)的真心關懷及承諾,反倒採取拒絕的姿態來面對鍾愛自己的人。即便林晨曦有優異的職場表現,穩定的情感對象,依然無法擁有正面的認知和情緒,與公司同事的心理距離,可能比星星還遙遠。
再回頭談談解離
解離作用是一種自我防衛機制,它帶來意識狀態的轉變,目的是逃遁當下的痛苦,幫助我們在極度無助、失去對身體控制權的時候,在內心維持一種「彷彿一切尚在控制中」的錯覺。有人說解離是大自然給的一個小恩惠,某種對抗不可承受之痛的保護措施。「解離性失憶」的記憶空白通常與創傷或極大壓力事件相關,有些個案對暴力事件或自殺企圖等發作不復記憶,例如林晨曦對鄰居家暴小孩產生憤恨,進而砸毀鄰居車子的後視鏡,同時發生解離導致這段記憶空白。
但發生解離的情況未必總是如此。PTSD著名症狀之一就是
閃回重現(flashbacks) ,被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列為非自主的
侵入性症狀(intrusion symptoms)之一,同類群症狀還包括侵入性記憶和噩夢等等。 閃回重現意指個案的情緒、思考、行為、意識不由自主瞬間脫離當下現實,彷彿回到創傷當時現場,
其實就是一種解離反應 ,尤其無預警碰上創傷提醒物時容易發生。因此,解離扮演的角色有時候像「給你一本新護照的傢伙,冷漠卻又堅定地說,『不要回頭,不管如何,你都只能選擇忘記』」
[1] ,但有時候也是冷不防把你從平安日常推向無間地獄的惡魔,而重點是—你無從選擇。
夢境是接近殘酷創傷真實的一種方式
林晨曦從車禍撞擊發生到警局做筆錄這兩個時間點中間,又發生了「解離性失憶」,現實中或許只有兩天之久,但劇情的描述從第二集演到第八集(總共九集),其實更像是一場漫長的白日夢。解離者的內在幻想不見得如此完整連貫和高潮迭起,或許如此呈現是為了敘事的方便和戲劇效果。
佛洛伊德認為夢的功能是願望的滿足,從這個角度來看,劇中林晨曦的白日夢,切切實實滿足了她潛意識的許多想望:
1. 過世的父親和弟弟,又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共同生活。
2. 夢中起先完全不記得性侵創傷事件。這是多麼大的平靜與寬慰!
3. 天理難容的狼師加害者(陳以文飾)在病榻上遭殺害,彰顯心中正義。
4. 當年同樣是被害人卻不願挺身而出的學姊顏聖華(賈靜雯飾),協助殺害狼師。
5. 父母、弟弟都勇於挺身保護自己,用盡方法為自己討回公道。
6. 未替她保守秘密致他人閒言閒語的高中同學楊佳纓(溫貞菱飾),私密影片在網路上遭瘋傳。在這段林晨曦頗有報復同學的意味。
林晨曦的白日夢摻雜許多回憶的片段,又加上許多她的潛意識所導演的戲碼,我們不該將這些回憶的影像單純視為外在現實毫無失真的複刻版,而應該視為某種精神現實(psychic reality)的建構過程。
精神分析之夢工作
精神分析向來強調夢的重要性,佛洛伊德首先提出夢的工作(dream-work),英國分析師比昂(Wilfred Bion)則增添了新的理解角度。比昂認為夢境展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心理功能,把感官印象和原始情緒轉化為可以思考、可以貯存為記憶的心智元素,這些元素的呈現正如同夢裡的視覺影像,比昂稱此功能為「阿爾發功能」(alpha-function)
[2] 。比昂版本的夢工作可以帶來心理成長,此乃藉由各種經驗元素的聯結,創造出夢思(dream-thought)來達成,而不是利用排空、幻覺、過度投射性認同等原始防衛機制。
我一直覺得PTSD很像台語所說的「驚到」 ,也近似比昂所稱之「無名的恐懼」(nameless dread) ,無名來自於個案夢工作能力的破壞,因為夢工作正是負責命名的機制,導致這團恐懼無法被記起、無法被忘記,也無法被傳達。創傷無法在心智中真正地成為「過去」之「記憶」,創傷影像變得無比具體,讓個案不斷重新體驗,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時間感的分野變得模糊。
從以上觀點來檢視林晨曦的白日夢,倘若她所夢見的並不是如劇情所描繪,而只是一些重複的、未經改變的創傷場景片段,那意味著夢工作並未運作;如前所述,她的夢境內容已有諸多聯結、建構的痕跡,我據此假設她其實已經朝向復原的道路前行。
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的任務,很像是促進夢工作的運行,治療師化身為夢工作的助產士,串聯心智的碎片,讓哭喊找到語言,讓情感發現象徵,最終讓創傷轉化為可以貯存的記憶,安住在昨日記憶的抽屜裡,而不再是一個不請自來、干擾生活的不速之客。
心理創傷是否 一定需要治療呢?
經歷過創傷事件的人,未必一定會變成身心疾病患者喔! 經常有朋友問到這一題,經歷心理創傷的人,是否一定需要身心科醫療/心理治療呢?我的答案是未必。 如果後來這些創傷經驗並未留下嚴重負面影響,當下生活可以工作可以愛,或者因此更有韌性,或人生態度更為淡定,那麼我們可以想像時間是一帖最佳良藥,正如英語俗諺所說「別驚動睡著的狗」(Let sleeping dogs lie) ,不需要接受治療。
但如果日常生活仍然受到創傷記憶的侵擾,或出現創傷後壓力症的症狀,或者長期有心情低落、緊張不安、易怒煩躁、人際困難等情形,就代表過往情緒傷口因未妥善處理而破壞生活,請給自己一個機會,尋求專業協助吧!
當代還有一個和心理創傷相關的概念,叫做「童年負面經驗」(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ACEs) ,指涉童年時期經歷到的所有不良事件,例如:情感虐待、肢體虐待、性虐待、情感忽視、肢體忽視、目睹母親遭受暴力攻擊、家中有人有濫用物質、家中有人有心理問題或精神疾病或嘗試自殺、父母離異或分居、家中有人有犯罪情形。關於ACEs和成年後精神疾病的關聯性,研究很多。
花落何方?(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劇中的創傷提醒物之一「花落何方」是一首反戰歌曲,改編自烏克蘭民謠,由美國民謠歌手彼德席格(Pete Seeger)所譜寫。歌曲中重複吟誦著「人們何時才會學到教訓?」因為歷史總是善於遺忘,人們習慣重蹈覆轍。
《她和她的她》並不想給觀眾一個糖衣般的美好結局,在本劇結尾我們會知道,狼師夫婦仍在台灣的某角落好好生活著,未受任何法律制裁,內心有否一絲反省與罪疚感不得而知,這才是外在現實。
或許社會大眾早已遺忘作家林奕含的名字和遭遇,也可能依稀記得她的小說名稱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而作家過世不過數年。不久前台中又爆發黃姓校長權勢性侵事件,但人們在每日過多的網路及媒體訊息疲勞轟炸之下,大概很快就會忘記。最近台灣正掀起#Me Too的浪潮,值此之際,《她和她的她》這套台灣劇集可以在串流平台上做為一個提醒性別議題的鐘聲,提醒我們勿忘「花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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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資料來源:臉書粉專《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劉仲彬臨床心理師》。
[2] Wilfred R. Bion: 從經驗中學習。劉時寧譯。五南出版,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