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經歷過的一切,像什麼呢?
應該就像飛鳥偶然踏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
轉眼間,又被一片白雪覆蓋了,
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很多人都知道這首詩是蘇軾寫的,但光看開頭這兩句,還以為這是一首感傷人生漂泊無依的詩,實際上,這是蘇軾寫給弟弟蘇轍的。當時兩兄弟意氣風發,剛要踏上仕途,迎向光明美好的未來。
聽起來很美好,為什麼蘇軾會寫下如此感傷的詩句?
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21歲,蘇轍19歲,二人一同登進士第;嘉祐六年(1061年) ,蘇軾和弟弟蘇轍又齊登制科,而此時的兩人不過是25歲、23歲的年輕人,卻已是名動京師的才子,人人爭相結交,期許他們未來會成為出將入相、安邦定國的宰輔之臣。
當時蘇軾出任簽書鳳翔判官(今陝西省),蘇轍則請求在京城侍養父親,獲朝廷准許。是年十一月,蘇軾兩兄弟生平第一次離別,蘇轍冒雪送蘇軾到鄭州。十一月十九日,在鄭州西門外,天尚未明,兄弟惜別,難捨難分。
當時蘇軾寫了一首詩給弟弟: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二十多年的同住,早知會有離別的一天。但這次分別,不知幾年後才能再見?人生無常,誰又知道離別的這些年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蘇軾無法抗拒分離的命運,只能提醒弟弟: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以後我們要點一盞燈,相聚在一起,一邊聽著窗外的雨聲,一邊說說過去的事兒。——這是兄弟二人的約定,也是終生的希望。他們想在退休之後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一起生活,一起訴說從前分離時發生的那些事兒。
如果蘇軾知道自己以後會淪落南方,還來不及回到京城就病死在常州,死前連弟弟一面都見不到的話,他又會說些什麼呢?
這首詩最後說:「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弟弟啊,如果你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就請你不要熱衷於追求功名,不要迷失在官場與眾人的掌聲之中,千萬要懂得該退則退,與我一起找個安靜的潁水之濱隱居起來吧!
回到開頭這首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雖然兄弟兩人官運亨通,前途一片光明,但那卻從來都不是蘇軾心中最在意的事。蘇軾最在意的,其實是感情。如果當上高官,安享榮華富貴,卻必須與親人分隔兩地不得相見,那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明明前途一片光明,榮華富貴伸手可及,但蘇軾卻沒有把自己比喻成一隻高飛九霄的鳳凰,而是把自己比喻成一隻「飛鴻」,在天地間隨風飄蕩,身不由己。
我(厭世哲學家)今年三十三歲了,一個人離開故鄉,在台北生活,是俗稱的「北漂」一族。很多時候,我都感覺到自己就是蘇軾所說的這隻「飛鴻」,在城市的人流與車流中無所依靠,飄搖擺蕩。
沒錯,在台北時,我也享受過掌聲,我也沉溺在烈火烹油、繁花似錦的交際生活中,但當一個人寧靜下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都是隨風飄蕩、毫無自主能力的一隻飛鴻。
我的一生真的能留下什麼嗎?我就像飛鴻踩在雪地上,偶然留下足跡,但隨即又被白雪覆蓋,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榮名利祿轉眼皆空,無論什麼獎盃或榮譽也都是一時的,我們不可能一輩子活在別人的掌聲裡,那不真實,反而會讓我們迷失,淪為被體制所操控的棋子。
蘇軾與弟弟都是四川人,他們從四川一路漂泊到京城,現如今又要再漂泊到異地為官;但他們當時還不知道,其實人生的漂泊才剛要開始而已,往後倆兄弟聚少離多,不知多少年的中秋節,他們都只能遠遠的看著同一枚月亮,在心中祈禱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至少蘇軾還是幸運的,至少他的心中仍有值得牽掛的人。無論再如何漂泊,只要世界上有一個人能與你遙遙望著同一枚月亮,期待著多年後能一起「共剪西窗燭」的話,那麼我們的心就不會是寂寞的。
有什麼人會讓你想起來的時候,心口暖暖的呢?
你們不一定要在一起,只要像家人一樣,
遠遠的關心著彼此,這就夠了。
珍惜那個人,因為他是你一生的珍寶。
僅以此文獻給我的那些分隔兩地的好友:
在台南的,在內湖的,在法國的,在斯洛維尼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