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勤上班的車程,一般都被我用來閉目養神,直至到站才會喚醒思緒。有次隨意張望時,意外地看到一位小姐手拿本天藍封面的書籍靠著車門閱讀。因為有在關注日本得獎作品,一眼即認出。啊啊,這不是作家山本文緒的作品《渦蟲》嗎?竟然有本書讓人願在多數不是在滑手機就是在瞌睡的車廂空間裡駐足。頃刻間驅離對上班的厭世感,也成為後來找書來讀的契機。
《渦蟲》一書是山本文緒在2001年獲得直木賞的作品,惋惜的是作家在2021年10月因胰臟癌於長野縣輕井澤家中過世,享年58歲。書裡共收錄五篇短篇,分別為《渦蟲》、《裸》、《不在別處就在此處》、《被囚禁者的困境》和《有愛的明天》,書名取自其中的篇名。五篇故事除了最後一篇《有愛的明天》的視角為男性且收尾較美好外,其餘四篇都以女性為主角。讀完會發現,故事間有著相似的共通點,那就是都在描寫一些平凡的女子,並且她們正遭逢各種生活困境,像是疾病、窮困、出軌或失業等問題。
跳脫以往故事最後會出現反轉結局的設計,書中那些女子至始至終都非常消極,像是用行動向普世價值反問:「我為什麼不能難過?為什麼一定要正向?」加上作者平實且充滿生活感的文字帶出那些女子從家庭、愛情到個人關係所面臨的狀態,並毫不掩飾地揭露角色們的矛盾情緒,她們對生活不甘、自卑及迷惘。不禁思考,若自己是書中人物,又是屬於哪方呢?是無法振作的人抑或是無法理解的人呢?
(以下談論書籍內容)
他們很明顯地表現出「妳該適可而止了」的態度和臉色,不過我這個暴君還是裝作沒察覺到。我有時會想這是我向以愛為名、將我身心寵壞的父母的報復。我真是笨蛋。都這個年紀了。可是我還是不想工作。我可不想在回歸社會後,又有哪個人以一副很懂的樣子對我說「生了大病還這麼努力真了不起」之類的話。—《渦蟲》P.33
其實自己對開篇《渦蟲》主角春香的怨懟很反感。二十多歲的春香因為罹癌切除一部分乳房,雖然憐惜她為療程的副作用所苦,也替她生病之事被八卦抱不平。但她渴望被人理解她的悲傷,即使知道是任性,還是時常矛盾地提及自己的疾病。「渦蟲」是她每次交際時都會拋出的話題,她用嘻笑的口吻說著如果能成為渦蟲,擁有再生的能力,手術移除的乳房就能長回來。然而話說出口往往導致對方尷尬不已。我大概是不能理解的人,若我成為聽者,可能會白目地問她,渦蟲若是身體再生成腦袋,那個新腦袋還是自己嗎?給她一句完全不體貼的答覆。旁觀來看越是吶喊越得不到期待的回應,他人給予無法理解的善意更越發顯得她孤獨。
我知道自己應該重新站起來,然後再度回到社會上工作。也知道雖然抱有疑問但我仍需繼續前行。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對此感到十分不甘。即使跌倒了受傷了,還是非得在傷口癒合後努力站起來,做人就是這麼回事。我厭惡這一點。那曾幾何時已備於身體和心靈的回復力令我沒來由地感到十分恐怖。—《裸》P114
《裸》是個人特別喜歡的一篇,小泉曾經是個工作能力非常優秀的女性,她力爭上游的價值觀在前夫以「她的生活方式貪婪乏味」抨擊後徹底瓦解,從此兩年她怠惰獨居在破舊的小套房內。失業的她常常一時興起作很多手工藝,頗受友人稱讚,無不彰顯出她還是非常能幹。看著小泉在追求實現價值遍體鱗傷後,選擇躺平休養。看似無所欲,還是時不時會因他人不懂的同情感到自卑,會因生活面臨的開銷感到煩惱。忍不住想為什麼我們和小泉一樣,都已經這麼努力了還是無法達到期待,為什麼自己的事要對別人交代,為什麼總責怪是自己能力不夠。小泉那種無法如孩童單純活著的悲傷,讀來非常有共鳴。
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樣嗎。我會把扭曲的愛與執著強加在女兒身上嗎。我將電話的子機靠在耳朵,用空出的撿起掉落地上的頭髮,想著自己的未來。變成這樣的或然率不可謂全無。我感覺到自己對母親有一股厭惡、恐怖與同情交織、但與這三者又不同的情緒正在湧現。那和對外人的感覺相近。我知道她的苦衷。也知道她的心情。但這些東西對我來講無關痛癢也無所謂。…但這種強加於人的方式仍讓我覺得十分不快。—《不在別處就在此處》P.165
《不在別處就在此處》此篇對於家庭成員彼此因各自忙於工作和學業若即若離的關係描寫很貼切,真穗是個努力扮演人妻和人母的角色的主婦,她多年秉持著「勤儉持家」的生存方式,某天卻被急著離家的女兒給否定了,即使令她無所適從,她還是如常過日。細想也許就像真穗對母親的感受一樣,孩子急著離家的理由不單是不認同母親,應該也想解決家裡遇上的經濟困難。家人就是如此微妙的存在,因太熟悉而受不了對方的缺點,卻又在需要協助時即時伸出援手。
看著在深夜電車打盹的上班族,我心想男人雖然偉大,卻也可憐。只因為身為男人,就必須被要求在公司和家庭裡當個強者。他們沒辦法說我只要小塊的蛋糕就好了。…….朝丘君和我是互相將大塊的蛋糕硬推給對方,沒出息的孩子。我再次感受到他與我的相像。—《被囚禁者的困境》P.228
《被囚禁者的困境》這篇在情侶相處間用「囚犯困境」提出一個相當絕妙的觀點。「囚犯困境」是賽局理論中非零和賽局的代表性例子,其理論為「當二人均為理性的個人,且只追求自己個人利益。均衡狀況會是兩個囚徒都選擇背叛,結果二人判監均比合作為高,總體利益較合作為低。這就是「困境」所在。(資料取自維基百科)」美都和男友朝丘君兩人為了彼此的私心相互算計,表面上大度體貼,實際不願面對根本問題。尤其自男友提出結婚後,兩人相處的問題癥結更加明顯,大塊蛋糕象徵著主控權,然而兩人都希望是由對方掌握結婚的主導權,去承擔自已不想扛的責任。
作者在故事上用很多細節加強或呼應每篇角色遇到的困境,像是能再生的渦蟲對比失去乳房的主角;待業的小泉和曾經的下屬交往;家庭主婦差點被同事強行侵犯;抑或是研究囚犯理論的男友不覺正陷入囚犯困境中等等。讀著各個一蹶不振的角色的遭遇與心境,看著他們順著個性依然故我地認命。莫名得到種怪異的安慰,讓人覺得被生活所傷,喊聲:「我不想振作。」似乎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最後,點播首ASA的《躺平一下,再出發》:
題外話
我手邊是2015年1月三版的《渦蟲》,翻譯閱讀起來沒問題。但是有幾篇出現漏字或是錯別字,可能前面某個借閱者實在看不下去,我這本上有很多被鉛筆訂正的痕跡,希望出版社有機會再版的話修訂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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