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我應該怎麼做?」女人清甜笑問。
下午兩點,巷弄的咖啡店裡坐著寥寥二三人,常客的下班族已經喝完咖啡,揮去了落寞,頂著始終疲憊的身軀和混沌的心,匆促地趕回去上班。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明淨的晴光襯托她的側臉,勾亮她俏麗的髮梢。她的笑很真誠,她的語氣親人,靠在桌沿的雙手卻流露了內心的不知所措。
我和幼薇認識好幾年了,算是少數熟識的朋友。我們對彼此無所不知,假如問她我過去的人生如何,她要講個三、五分鐘的簡介肯定沒有疑問。雖然平時鮮少聯繫,也不常講話,那並不影響我們深厚的交情。
歷經不久前的質變,我喪失了與世界互動的機制,就像是一輛自動駕駛的電動車被剝奪了功能,一夕之間返回手動,就連要完成去超商取貨這麼尋常的瑣事,我都得斟酌再三,反覆演練,別讓他人察覺我的異常。至於本來親近的朋友,甚至時常見面的家人,我都不敢洩漏半句,深怕被人誤會為瘋子。身處於孤立無援的窘境裡,我忽然想到了她。若是有人能夠無條件接受我的新生,除了她之外,我想不出還會有誰。
「問我任何妳想問的問題,什麼都行。」我明快地回答,顫抖的尾音洩漏了我的緊張。
「你突然這樣說,我還真不知道要問什麼才好。」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也是啦,這麼突然,應該沒有人可以輕鬆回答吧。」我抓抓頭,靦腆地笑了。「沒關係,慢慢來,放輕鬆,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會浮出來。」
「嗯,讓我想想喔。」她沈吟片刻,很認真地思索,想從空白的汪洋裡撈出一、兩個切身的疑惑。
我的雙眼關注她的表情與姿態,同時分神查看視線右下方的指針。只見針頭逐漸右傾,進入紅色區域。我喚住她,跟她說,這個問題不重要,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跟人生有關的,她急欲尋求解答的困惑。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問題嗎?」她本能地向後仰,語氣詫異。
「我不知道,也不用知道,我只要知道這不是妳該問的問題就夠了。」我一同向後仰,雙手上揚。
她面露疑色,沒有追問,又一度陷入沈思。
指針是我為自己設下的介面,上連宇宙,下接世間,用於隨時分辨對錯好壞。倘若是錯誤的,不合時宜的,指針會往右傾;相對的,假如念頭是對的,好的,指針則會往左傾,幅度可大到四分之三的圓圈,象徵不同程度的好。
我之所以設計這個指針,主要是為了加速自我的思考以及與他人的對答。念頭生滅的速度極快,往往於毫秒之間,如果我通天接地的知覺欲跟上隨意一場對話,能夠用於評估彼此想法對錯且迅速準確的工具是不可少的。我在家裡對著自己試用好幾次,確定可用,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忐忑在所難免。我刻意放鬆手腳和口腔,讓全身上下處於鬆弛舒緩的狀態,任焦慮和遲疑等會負面情緒從心頭無阻礙地流逝,不去動搖我的心緒。
指針急速左傾,劃過了四分之一個圓。
「就是這個問題,妳應該要問的,就是妳現在所想的。」我直接指出。
「咦?真的嗎?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就問吧!不然一整天就要這樣過了。」我挖苦她。
「好吧。那我就說囉。」她坐挺身子,深呼吸,斟酌幾秒後,一口氣說出她的困惑:「就我家的狗狗咪咪最近身體不太好,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常常會做噩夢驚醒。我知道她年紀大了,十七歲其實已經活得很久了,看她活得那麼辛苦,我也很過意不去,可是我很希望她能夠再多陪我幾年。我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很自私,擅自把自己的想要施加在她的身上。我想聽聽看她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我頗感意外,隨即冷靜下來。這個提問跟我的預想落差頗大,我以為會是跟社交、事業、愛情相關的疑問,或是一些關於人生的大哉問,沒想會是寵物。我們很少聊天,每次談的話題非淺既深,大多是生活與美食的訊息,偶爾分享一些難過的挫敗和沮喪。如今回想,我很少聽見她談到咪咪的任何事,只是時不時會在社交平台上看見咪咪的照片和幾句簡單的話。我不禁疑惑,會不會我們的交情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深呢?
回到正題,寵物的議題自然是切身的,養了十七年的狗狗到底在想什麼,她應該困惑很長一段時日了吧。我閉起雙眼,面前浮現了一隻卷毛的小型犬,調升背景亮度後,狗狗器官和骨骼的明暗程度隨即清晰,她的心臟、肺部、肝腎偏黑,大腸、膀胱和肛門也是昏暗,代表功能不佳,雖然胃部淡淡發光,代表運作正常,光靠消化功能無法撐起她的食慾。
「你需要看她的照片嗎?我手機裡面有。」她從隨身的包包裡取出手機。
「沒關係,照片名字都是多餘的,我可以直接透過妳連線。」我揮手阻止她。
了解狀況後,我向狗狗提出最關鍵的問題:對於女孩的疑惑,妳是怎麼想的呢?
『我其實無所謂,活了這麼久,最開心的那段歲月我們已經一起度過了,我是比較擔心她。她最近工作太忙,吃飯都隨便吃,又愛喝飲料舒壓,常常熬夜到半夜兩點才肯睡覺,這哪是人應該過的生活啊,又不是二十幾歲了,應該要懂得照顧自己的身體吧?』咪咪的聲音在我腦海響起。
『那妳想要我怎麼跟她說呢?』
『就按照我剛剛說的,轉述給她就好了。』她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回道。
我喝了口水,清理喉嚨,重新盤梳剛剛咪咪想要我對女孩的那些話,思索該如何出口才好。當我理出順序後,我深呼吸,抬起頭,對上她一臉焦急的模樣。
「嗯,就是說,咪咪啊,她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心臟、肺部、肝腎都偏弱,大腸、膀胱、肛門也是。她不僅吃得少,吃了很容易拉肚子,也很難吸收營養。」我先談她的身體狀況,再提她想傳遞的訊息。「咪咪其實不是那麼在意自己身體的狀況,對於要不要活下去也不是太執著。她唯一在意的是妳的狀態,妳沒有了她以後,是不是可以好好活下去。」
關於咪咪到回應,我很仔細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深怕說錯一個字。
「然後呢?」她沈默後又問。
「她說,妳的生活很亂,尤其是最近,可能因為工作比較忙吧,就隨便亂吃,或是乾脆不吃,又常常喝飲料不喝水,睡覺又會拖到半夜一兩點才肯上床。這樣長期下去,妳的身體會吃不消,實在是太不健康了。」講完我才發現,我說話的口吻竟然和咪咪有兩三分相似。
「你怎麼會知道?有人跟你說過嗎?」她不敢置信。
「不是,沒有人跟我說,就咪咪剛剛說的,我只是幫她傳話而已。」我揮手釋疑。
「那所以呢?她是要我健康一點嗎,還是?我有點不太清楚,所以是怎樣?」
「咪咪是說,如果妳要她活久一點,可以,不過有條件。妳要好好生活,不可以亂吃,更不可以不吃,飲料禁止,然後每天十二點準時上床睡覺,不可以拖,不接受議價。妳能夠做到,她就願意多待幾年。」我盡量將原話轉述給她。
她抱著頭,緊抓自己的頭髮,明顯處於痛苦之中,不知是無法接受我清晰她紊亂的生活規律,或是我能跟她家咪咪對話,或兩者皆有。
傳完了話,我忽然覺得輕鬆很多,同時又感到一陣近乎虛脫的疲倦。我舉起杯子,輕啜逐漸溫涼的咖啡,鮮明透亮的莓果酸味在舌尖迴繞,宛如果汁一般滑順。我本來想說,以後來這家咖啡店,可以專點這支豆子,非常符合我的口味,一起念才驚覺,我已經忘了我剛剛點了什麼。可能傳話時太過緊繃了吧,驟然放鬆後,很多事全忘了,一片無瑕的空白。
「好,告訴她,我會做到,可能會需要時間,我會做到的。」她回應的語氣近乎壯烈。「可是我也有條件喔。」
「什麼條件?」
「咪咪要給我乖乖吃藥,不准吐出來!」她的要求很明確。
我聽咪咪說完後,不禁倒抽一口氣,沈吟片刻,才鼓起勇氣將她的回答說出口。
「恕難從命。吐藥是我的天性,餵藥是妳的職責,我依照我的天性,妳遵從妳的責任,不可以推卸。」
她愣住了,這個答案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她從未想過她家的咪咪會任性如斯,連談條件的空間也不肯給,直接一口價,肯就好,不肯拉倒。事情發展至今已經徹底脫離我的操控,我無法想像此事會如何收尾,甚至能不能好好收尾我都開始不敢奢求。假如咪咪死也不肯談價,她會願意接受嗎?想到這裡,我連忙切斷我的思緒,這是別人家的私事,與我無關,我是個傳信者,不多不少,干涉太多就不好了。
幼薇猛然捶桌大笑,嚇著了我和鄰近桌的客人,他們紛紛投來好奇的關注,害我坐立難安。幸好她很快地恢復冷靜,拉好衣服,理好頭髮,她直視我的雙眼,很認真地跟我說:「今天謝謝你,解開了我好久好久的疑惑,謝謝。」
「沒什麼啦,小事而已。」我有點不好意思。
「這對我來說不是小事,是大事,是很大的事。我要好好謝謝你,今天的咖啡我請了。」她大方地說,然後第一次舉起他她點的咖啡,放到嘴邊。
回到家後,我坐在書桌前陷入沈思,我的心神猶沈浸在下午的那一場對話裡無法自拔。我反覆咀嚼每一段字句,她表情與情緒的每一處轉折,總覺得整件事情的發展委實太過意外,讓我至今仍處在驚嚇之中,遲遲無法回神。我明明是懷著協助他人解決人生的困惑的心態聯繫女孩,出門的時候意氣風發,帶著想要改變世界的大願踏入陽光底下。當我走入咖啡店,坐在女孩對面,我要拯救世人的意願依舊。最後,人是幫到了,只是方式和我的想像有些出入。
更誇張的是,誰能料到我的初登場,竟然是當個寵物溝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