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1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靈魂拷問的地下室: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


作者:杜斯妥也夫斯基
譯者: 丘光
出版社:櫻桃園文化

作者:杜斯妥也夫斯基 譯者: 丘光 出版社:櫻桃園文化


「那是一個美妙的夜晚,親愛的讀者啊,那樣的夜晚,只有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才會有。天空就是這麼滿布星子,這麼明亮的天空,看一眼就會不禁自問:難道在這樣的天空下,還會有那些各種各樣壞脾氣和任性的人嗎?這也是個幼稚的問題,親愛的讀者,非常幼稚,但願上帝要您把這問題更常放在心上!……」《白夜,1848》


「我這個人有病……我是個滿懷憤恨的人。我是個不討喜的人。我認為我的肝在痛。不過,我根本不清楚我的毛病,也不知道我哪裡在痛。……我已經這樣生活很久——有二十年了。我是個滿懷憤恨的公務員。」《地下室手記,1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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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對照一下《白夜》跟《地下室手記》的開場白吧,你是否發現,兩個精神上的血親,兩種不一樣的彼得堡,以一明一暗的形式展現出來?

《白夜》中的那個浪漫害羞、愛做夢的孤獨夢想者,蟄伏了十幾年,歷經轉世再生,為讀者開啟了地下室的大門,這回,他一樣是孤獨的,但身上多的是憤世嫉俗,帶著一臉陰鬱病容……啊,十幾年過去了,是怎樣的經歷,使「夢想者」成為「地下室人」?

一.靈魂拷問

在《白夜》跟《地下室手記》之間的漫長十幾年,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可以說是經歷了九死一生。他幸運逃過死刑,卻被長期放逐,在這段苦刑和流放的時期,他接觸到了更多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也許這段死屋經歷改變了他對人對己的看法,改變了他的創作風格。ㄑ白夜〉、〈小英雄〉裡的天真浪漫被寫實的、批判的風格取代,這位作家開始面對和處理的是「罪」的問題,他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時又是最犀利冷酷的靈魂拷問官。

《地下室手記》的前半部〈地下室〉就是一篇靈魂拷問與自我告解。他想拷問的還不只是他自己,而是「他們」這個社會,地下室人透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筆,一直念啊念啊念啊,念到一種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程度。我每每讀地下室人或夢想者的長篇碎念,一方面是訝異於他思考的豐富、意識的敏銳,但另一方面卻又非常能感受到這是出自一個多麼孤獨的人!任何正在孤獨的人、懂得孤獨的人,你真該讀讀杜斯妥也夫斯基,他可能已將你的想法寫出來。

不同於屠格涅夫《父與子》裡的虛無主義者巴扎洛夫,曾被第一代虛無主義者謳歌的理性和科學,到地下室人這一代時,又被重重的否定和強力抨擊。地下室人是激進而矛盾的,這成了杜氏之後的長篇小說裡主角的原型;拉斯科尼柯夫、斯塔夫洛金、伊凡.卡拉馬助夫,全部都是地下室人的轉世,他們反叛既有的一切,想重新建立新的價值,想好好的在這個沒有神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定位,想弄清人究竟為什麼而活,但總是會遇到強大的阻礙:他們無法真正相信什麼——哪怕是對於自己,他們的立場也是相當衝突的。

失去信念的痛苦徬徨,再加上漫漫的孤獨、敏銳的自我意識以及與他人的疏離,這種現代性仍是我們在二十一世紀時可以透過科技感受到的。這大概也是地下室精神歷久不衰,持續以不同形貌出現在各種文學、電影中的原因。我們越來越是「一個」,而悲劇跟救贖的雙重性就在於,人是寂寞的,但也是自由的。


二.聖潔的小小淫蕩

到了〈由於那濕濕的雪〉時,我們才能從具體行為、和他人的互動來瞭解地下室人,尤其是他那戲劇性的「小小淫蕩」。這裡作家採用了極具諷刺性的方式來描寫地下室人是如何和他人來往,是如何渴望建立人際關係又心高氣傲拉不下臉,一旦事情搞砸了就運用精神勝利法安慰自己,而腦中不時上演小劇場、有機會就長篇大論,更是證明了他前世就是《白夜》裡的那位夢想者。杜斯妥也夫斯基一邊嘲諷(很有可能是自我解嘲),使勁運用各種諧仿、互文,但另一方面又讓人感受到作家是同情且喜愛這個角色的。由於採用第一人稱敘事,讀者可以感受到地下室人雖然做了不少笨事(像是這段:「最要緊的是,必須馬上還昨天欠西蒙諾夫(嫖妓)的錢。我決定採取最極端的方式——去跟安東.安東諾維奇借整整十五盧布。」),但他其實是非常孤獨、非常渴望愛的人。這些人是需要被理解的,不管地下室人是時代精神的化身或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本人的投射,作家在這裡拉開了美學的距離,帶著小說之眼深入觀察一個人的內心,讓同理與關懷成為可能。

一個孤獨的心是需要愛情來滋潤的,不然,小小淫蕩也可以,這時《白夜》的夢想者和娜斯堅卡彷彿又重新粉墨登場,但披上地下室人外衣的夢想者這時展現的卻是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的本事,他想愛——在我看來是瘋狂的需要一份愛——但他做不到。不管是跟軍官、同學、僕人、妓女麗莎……許多的衝突背後都有一種需要被認可、被尊重的渴望,復仇的背後其實是為了要求愛!怎麼會有人孤獨到如此呀!他一方面想要維持個體的獨立性,一方面渴望融入關係,但就如他無法相信自己,他過度發達的幻想和意識也讓他無法貼近「真實生活」,而麗莎正是整部小說裡真實生活的人,她身上蘊藏了拯救自己和別人的力量。這種拯救性質的愛情在《罪與罰》中更為具體呈現在拉斯科尼可夫和蘇妮雅的關係裡,而在蘇妮雅背後的,支撐她面對罪惡的,是純樸的俄羅斯東正教信仰。

如果我們一路從《白夜》、《地下室手記》讀到《罪與罰》、《附魔者》以及《卡拉馬助夫兄弟》,就不得不驚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現實意識多麼清醒,他敏銳地覺察到時代的苦悶和人心的交戰,不斷試圖用文學來處理罪與救贖的議題——我們可能不會知道他最終的解答,但他的追求和關切,他透過小說來為俄羅斯民族進行驅魔的任務,不只反映了時代精神,也產生了跨越時空的迴響。


三.我們的地下室

其實——最剛開始只是因為孤獨罷了。高中時讀了幾遍《地下室手記》,在缺乏脈絡、不是很懂的情況下摸索著老杜特殊的文字風格,聽著地下室人的嘮嘮叨叨,卻也像是在聽自己心靈的吶喊,分享著另一個和我一樣孤獨的人的幻想、可笑和可愛,也許孤獨的心會彼此吸引吧?之後陸續又讀了老杜的幾部長篇小說,並且讀了《白夜》,這次重返地下室,突然覺得作者看似複雜、充滿矛盾的文字下存在著清晰的路線。他有一顆地下室人的心,但同時他比地下室人清醒太多,他用筆來駕馭幻夢和地下室。

我以前常常會想,像地下室人這樣的小說人物在現實中到底存不存在?他是不是只是十九世紀某個時空下的產物?為什麼十九世紀的俄國小說會出現那麼多鮮明的人物典範——多餘人、虛無主義者、夢想者、地下室人?

其實,在人生的某些時刻,我們都會有一種非常孤獨的感受,會有天馬行空的夢想,會想愛但又愛不了,會和現實產生鴻溝,會對人生以及為何活著有疑問……

每個人在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地下室,三不五時,也許就在某個晚上,你會發現你變成了地下室人。在這種時刻,我們該如何面對自己的陰影,要去哪尋找救贖?

《地下室手記》以及許多小說不會提供你答案的,但它們會讓你有機會重新看見,重新聽見。它們會是孤獨與夢想很好很好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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