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1|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決定下鄉去

在國營事業上班的老爸,被郝柏村派人利誘脅迫。他要我老媽通知我,說郝柏村要我不要再搞反郝運動,如果乖乖聽話,大學畢業就立刻安排我月薪15萬元起跳的工作。

我回到基隆老家,聽聞此事,我老爸坐在沙發上等我答應,並告訴我,為眾人出頭沒有好下場的,然後又舉我可憐的爺爺為例。我一向很崇敬我爺爺,被老爸這麼一講,火也跟著升起來。我笑著對他說「15萬元耶,比你現在薪水還高,比部長還高。老爸,你人生經驗比較豐富,你去就好。我的人生我自己安排」。父子兩為此再度不歡,為免自討沒趣,我匆匆吃完晚餐,就決定回台北宿舍。

在那個「臺灣錢淹腳目」的時代,許多人以賺錢、賭博為目的,整個台北像個不夜城,但可沒有便利商店。華燈初上,所有會經營超過深夜12點的行業,已打開招牌霓虹燈:MTV、卡拉ok、旅館應召站、酒家。

而年輕人則是買150.cc尾巴翹起來的機車,這樣載女友或女生,她就不得不把柔軟的胸部,往男孩背上貼。然後一起超速飆到大度路,和數百位騎士,進行一場狂飆生死賽,而且不戴安全帽的。幾乎每天都可看到頭蓋骨破裂、腦漿四溢、眼珠滾出來的各種噁心慘狀,在報紙上,沒有馬賽克的時代,清清楚楚的寫實報導。

然後人人沉迷大家樂,到廟裡看香爐中的灰會不會浮字?小孩在路邊撒尿,一堆大人連忙圍聚看灑的圖案,然後猜數字。幾乎所有神明都被褻瀆為賭神,乩童生意駱繹不絕。多少神像因沒幫信眾猜對號碼,而被丟棄河邊垃圾堆。連我四叔都跑去當組頭,經常被警察追著跑。

基隆河從南港開始到內湖,兩岸是連綿垃圾山,拾荒者如螞蟻般眾多。基隆也不惶多讓,協和、深澳兩支火力發電廠,犧牲基隆人的肺,像我一樣哮喘的孩子越來越多,卻是為了滿足台北盆地的紙醉金迷。

那是一個噤聲的時代,卻也是準備誕生「眾聲喧嘩」的孕育期。郝柏村用軍事高壓的手段,剛好變成民主的催生劑,我們是既厭惡他卻也感謝他。

各派出所發布整肅「社運流氓」及「學運流氓」的要點,跟監的特務大膽到都敢讓你發現。事後想想,那只是威嚇用的,不是真的要記錄你。真正記錄你的人,可能是你的同窗同學、室友、社團伙伴甚至是情侶。也因此,我甚少與系裡同學互動,當然也不可能去懷疑自己女友,更不會懷疑社團伙伴。

與其掉入追查誰是「爪耙子」的生活(實證那會造成日後身心創傷),我乾脆豁出去,一條賤命,能走到何時就「反骨」到何時,導致我變成無所懼的性格。命都不要了,難道你能吞噬掉我靈魂?

也許自己和家人緣分不深吧?家中五人各過各的生活,誰也不想干涉誰。這樣就沒有很深的親情羈絆,可以讓國民黨找不到脅迫我的弱點。

換句話說,我變成自由的野孩子,1990年的暑假,我不像以前高中時代,只想出去旅遊。我受到人間雜誌的影響,決定利用這假期,好好認識台北盆地外的臺灣。

因為和綠色小組王智章(朋友都暱稱他麻子),一起在木柵租一層樓成為室友,他有一天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花蓮拍紀錄片?我當然欣喜若狂,因為我本身就喜好攝影,而花蓮對我而言是很陌生的地方,只有小時候搭過一次花蓮輪,大學聯考完畢後,跑去花蓮追女友(噓!她也是我臉友,秘密藏在心裡)。因此,對花蓮市或中橫公路倒還有些印象。

因此,我和女友L,一起隨著麻子到花蓮市。我很喜歡搭火車一路看窗外的風景,比電影還精彩,總是會出現讓我驚訝的鏡頭,以及內心諸多幻想。

看到頭頂冒煙的龜山島,我們經過我很陌生的宜蘭,那是我人生第一眼看到滿地農村的景象,空氣甚好,山真綠。但是一接近蘇澳,滿天塵灰,四處矗立著水泥廠的大爐。難怪陳定南縣長宣布要在宜蘭實施「青天計畫」,這也是日後他的外號「陳青天」的由來,與開封府的包公無關。

從蘇澳開始進入綿綿無絕期的隧道,只能偶爾看到蔚藍的太平洋,偶爾看到傳說中公路巴士在轉彎時,一隻輪子是在懸崖外的蘇花公路(舊道)。因為我們搭的是藍皮火車,省錢嘛。因此窗戶自然往上全提開,一邊聽著車輪行駛鐵軌的咚咚咚咚聲,一面聽著車廂內車頂電風扇的旋轉嘎吱聲,那是我夢裡最喜歡的「旅行」的聲音。如果月台上,還有已經消失的「便當、便當,燒燒的便當,緊來買」,那就更美妙了。

突然發現,我們不是在花蓮車站下車,而是一個小站,但莒光號卻會停的大站。月台上沒什麼人上、下車,走出驗票口後,車站前廣場後方,連一家雜貨店或住宅都沒有。只有看到臺灣水泥的大煉爐矗立在前方。而站前一座高山,有著環山公路,行駛的是大貨車。但從山上連接到大煉爐前,是一長條圓筒狀的輸送管,管末端吐出千百成粒的石灰石。這裡就是「和平車站」,吳明益老師近期出版的小說「海風酒店」的實景舞台。

吳明益著作的「海風酒店」一書封面

一輛白色小貨車在車站前等我們,車身上有機油廣告,那是駕駛者的本業。他的志工工作是環保聯盟花蓮分會的執委,名叫羅源益。理著平頭,額頭寬大,就算笑的時候,也會覺得其很凶悍。

大家先在火車站前彼此介紹兼抽煙,當他聽著麻子介紹我是學運團體,露出一點輕蔑的表情,嘴裡唸著「學生喔,幼齒耶捏」。我一時三刻說不出那裡不對,但就是沒有好感。但不一會兒,他就遞一口包葉檳榔給我,以為我會有潔癖拒絕,然後我猜得出他又有輕蔑地笑話可講了。

我立即開口「唉喲!沒想到在環保聯盟中可以遇到同好,給我一顆,太小氣啦,整包給我」。他征了一下,但卻比較客氣地笑著把整包給我,這是我第一次吃檳榔。我看過別人吃,也知道要把蒂頭咬掉,而且第一口汁液不能吞下肚。當然,很灑脫地吐在地上,只是他在吐的時候,還加了一句「環保聯盟」。

我不曉得,後來的幾年,我必須和他共同扛起反水泥東移的戰爭。心裡只是一直在祈禱,認識他一天就好。

眾人就搭上他的小白貨車,麻子坐駕駛座旁邊,我們幾個幼齒耶,就坐在後車平台上。太平洋鹹濕的海風,吹得我們髮絲紛飛,車往河谷方向前行,右方在地圖上顯示叫做「大濁水溪」(和平溪)。

我們要到部落中,一位反抗水泥廠的中堅幹部家,他叫做江建成,日後對我而言是亦兄亦父的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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