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嘴硬又任性,卻又害怕自己給人家添麻煩。
矛盾的⋯⋯要,不要,在乎,不在乎,期待,不期待,可愛,不可愛,喜歡,不喜歡,叛逆,不叛逆,正經,不正經,存在,不存在,病,沒病,慾望,沒慾望⋯⋯這裡,來這裡,那裡,是哪裡。
說人是矛盾的,不過總會往某一個在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或是在自己認為是「被約束」的選項靠近。我是逼不得已,才會「這樣」的。也許我更接近後者。
⋯⋯故事回來了。前一篇在談我們彼此會錯意的孤獨,而那一年,我充分體悟到被可憐,以及被流放的感覺。日後這些沒有消失,而是與日俱增。
而在那些人眼裡的我是可憐,甚至是有點幼稚的。說來奇怪。常有人得知我的弱點後,會擅自可憐我。這也是一種⋯⋯名為憐憫或同情的病吧。
當年,學期即將結束時學校舉辦了烤肉派對,我在走廊上遇見了他。那是在被世界處刑之後的第一次談話。他看見我——應該說看著我,但不曉得該說什麼。眼神充滿了歉疚與憂傷,好像做錯事被逞罰的孩子。那歉疚與憂傷不會憑空而來,因為他也眼睜睜地看著我如何被大家「禮遇」。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反應」。說真的,我向來不正經,這時候要有反應也很奇怪。要正經去處理與面對的事情太多了。
你還沒祝我生日快樂噢,祝我生日快樂吧。我看著不知所措的他說。會這麼說是為了預防尷尬。當然,那天確實是我生日。
生日快樂。他說。
謝謝,最近還好嗎?我問。畢竟已經好一段時間是陌生人。
他點點頭。你呢?他問。
很好啊,我說。笑著說。
那個⋯⋯畢業快樂。他說。
畢業快樂,我說。還有對不起——這話始終沒有說出口。這些年我一直試著道歉,實際上也道歉過好幾次了,但心裡總是認為不夠。帶著試探,引起他憤怒與不解的種種行為,還有為著緊抓不放的那份期望感到歉疚。
於是我作了一個夢。我獨自拿著掃把站在當時的打掃區域——操場最底部活動中心周邊的水泥地。我們以前常在這裡打鬧,他的掃區離我不遠,所以他掃完會走過來等我一起走回教室。
他身邊總是一群人,有男有女,因為他在學校裡小有名氣。夢裡,他與那群人走了過來。我叫他,但他聽不見,也許是假裝沒聽見。接著我突然被什麼給絆倒了。我重重摔倒在地上,趴在地上,手還緊握著掃把,再次叫他的名字,從小聲,漸漸變成哭嚎。他回過頭來,看了地上雙眼模糊的我一眼,然後與那群人離開。
我時常一睡就回到那個地方去,那活動中心在心裡有如一座水泥色的牢籠,巨大且真實。
那天醒來滿臉都是無助的淚,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笑也不是因為好笑,但我確實在笑。
因為身體不舒服常到辦公室去,老師也已經習以為常,她看見我就會準備打電話給我的父母。某次她問我,你每次都說你很痛,但我看你一直在笑。
我當時不明白,也只能說,老師,我是真的很痛。老師說,我姑且相信你。
日後,當我病了的時候,當我痛到受不了的時候,我總是會笑。而且是哈哈大笑。一來是害怕他人擔心,二來是對這些病痛感到荒謬又無奈。
我十分不正經。行為不正經,講話也不正經。面對他的時候也總是在笑,一來是掩飾自己的害羞,二來是害怕他喜歡上我。
我害怕他喜歡上我,也害怕他離開我。倒不如說這是我給自己的殘酷測試——如果你受得了這樣裝瘋賣傻的我,那麼你就通過真愛測試了。
寫了這麼多,是因為我又夢見那個人了。在昨夜。
大概能記得的是⋯⋯他與一群好友來我家作客。在客廳,我父母端來了一些食物要招待他們。他看起來很自在,隨意地拿起桌上的餅乾來吃。
我不自在,卻必須假裝從容。因為我一直強迫自己必須扮演那大方又無所謂的角色。
走到他旁邊,我靠在樓梯一旁的牆上,「好吃嗎?」我問。
「不錯啊。」他說。
直到他們準備離開,我們才有了對話。你現在⋯⋯看起來還不錯。他說。
好像變好看了,衣服很適合你,也保持一樣不錯的音樂品味,你和他很配。
這是讚美嗎?
我不曉得。最後那一句話我有些不解——我知道他是指我的愛人。
這些年,當我走在台北街頭的時候,總想著如果遇見了他,我該說什麼話。不過,我們始終沒有遇見。有人說台北小,有人說台北大。
對我來說,是巨大的。
那些夢,從十二年前開始。
我們兜兜轉轉,以為隨著年紀增長會成為大人。
或許他長大了,但我沒有。
我獨自留在那裡。
一樣的夢,一樣的少年。
一樣的地板,一樣的眼淚。
每一次,都要謹慎地告訴自己也許是最後一次。
但每一次,都要再明白一次。
因為昨夜的夢⋯⋯總是尚未在昨夜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