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9|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趙老爺子

      趙老爺子今年八十一了,但論輩份我需得叫他一聲哥。

     

      趙老爺子是中醫師,瘦高挺拔,在鎮上開一家祖傳中醫,替人診治。如此高齡,依舊精神矍鑠,除了耳朶有些背之外,嗓音宏亮,雙眼有神,走起路來健步如飛。

     

      清晨,在飯店食堂的一角,桌上擺著四碟小菜,一鍋清粥,趙老爺子應我的請求,回想當年。

     

      「哥,請問大嫂叫什麼名字?」「啊?」老爺子偏了頭,沒聽清楚。「大嫂—你太太,叫什麼名字?」我大聲說。「哦。」他拿了紙巾擤了擤鼻涕,在紙巾上吐了口痰:「叫~馬吟秋。吟詩作對的吟,秋天的秋。」「嗯?怎地不是姓汪?不是說你是汪家的女壻嗎?那我們這層關係怎麼來的?」我好奇問道。「不是,你搞錯了。我的太太叫馬吟秋,是隔壁村馬家的閨女。我母親名叫汪君梅,是汪家的閨女,和你的爸爸是堂兄妹。我母親是二老爺家的,你爸爸是四老爺家的。我的母親是你的堂姑媽。」老爺子一句一句,邊想邊慢條斯理地說道。

     

      釐清了這層關係,我再問此行我最關切的事:「你可知道我父親當年是怎麼離的家?是自願,還是給抓了兵?」。趙老爺子呷了口茶,問道:「你父親如果今年還在,該多少歲數了?」我算了一下:「該九十九歲了。」「九十九歲,九十九歲......」他心下硺磨,推算我父親少年時的情況,緩緩說道:「抗戰勝利以後,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矛盾搬上了枱面,毛主席的解放軍部隊從北到南打了三場決定性的戰役,分別是遼瀋......」我怕老爺子話說從頭,急忙道:「國共內戰這段歷史我略有了解,我問的是我父親是怎麼離的家?」老爺子說道:「我這不正說著嗎?」我閉嘴。「......你父親離家時可能剛剛滿二十歲,那時農村裡好多年輕人在十七、八歲時便離家到外頭闖天下。估計你父親大約在抗戰勝利後,國共內戰前投的軍。那時候應該是自願從軍,不是被抓兵。」

     

      飯店裡前來食堂用早餐的住客越來越多,趙老爺子話當年嗓子大,我開始覺得吵到其他人不好意思。

     

      「解放之後四老爺給人告進了官裡,為的是解放前的一件公案。被害人及首謀者已死,四老爺為從犯、疑犯,按理罪證不足,兼又改朝換代,那是中華民國時期犯的案,又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犯的案,如何審判?後來四老爺還是給判了幾年牢,坐牢期間,四老爺隔壁村拜把兄弟散盡家財,才把他從牢裡搭救了出來。這情份不容易。」趙老爺說道。

     

      「什麼公案?」我問。趙老爺子回道:「我也記不大清,聽說是為著兩個庄子之間土地還是債務的問題,四老爺替人出頭,義憤之下下手不知輕重,鬧出了人命。解放之後,對方的後人告進了縣委會。」

     

      我道:「難得哥對汪家的事知道得這麼多,又如此關照汪家後人。」「欸,汪家出能人啊!當年老太爺兄弟四個,尤其二老爺、四老爺生得方面大耳,走路、說話都像個官樣,多少威風?可惜三年自然災害四老爺餓死了一個兒子兩個孫子,土改時土地又給充了公,這才凋零了下來。」

     

      「後來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你爺爺那時是地方上有名的地主,給紅衛兵拉到了街上戴高帽子遊行批鬥,加上你父親失蹤,又疑似入了國民黨,成份不好,可吃了多少苦?」趙老爺子說完長歎一聲。

     

      正說著,我二堂嫂上了樓來,見面便說:「聊了好久了?車在樓下等著呢,時間不早,該走了。」趙老爺子緩緩起身,握著我的手:「老弟,謝謝你來看我。我到這歲數了,還能見到在台灣的汪家後人,十分欣慰。下回有空還記得多多回來看看老家,也代我向台灣的兄弟們問好。」我謙遜了幾句,便即道別。

     

      不管土地大小遠近,土地上長著莊稼,也長著人,承載的是人,也是歷史,也是感情。時間變了,土地還在,最多是滄海變成了桑田,桑田又變成了鬧市。物換星移,土地不變。就像是戲台上的戲子與道具不斷變換,但戲台還在,只是唱的戲不同,承載的感情也不同。人在歷史之前顯得多麼渺小,幾個世代的時間洪流一沖,都給忘得乾乾淨淨。只有土地記得,但是土地不會說話。目送了趙老爺子離開,我面對褪去的歷史,設法抓住其中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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