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在《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開頭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套用在當代,可以改成:「這是最真實的時代,也是最虛假的時代。」
打開網路,上頭充斥著假新聞(Fake News)、修圖、濾鏡、人設、忍者級的化妝術,將真相用重幛疊紗層層覆蓋,所有的猜測推理都像蒙眼射箭,能射中不是運氣好,就是神乎其技;無所不在的社群媒體也引誘人自我暴露,最好赤裸坦白、寬衣解帶,毫不遮掩地顯現自己最真--至少是肉體或是叨叨絮語心聲這層意義上--的一面。
因此,古代的隱士總是逃避喧囂,躲到人所不及的深山野嶺,也很少自白自剖、毫無條件地將自己的內心話擠進別人耳朵裡。如果他們生存在今天,大概會是像張忠謀一樣只用傻瓜機,講話都像公務員一樣有所保留,每次上網都會謹慎清除網路足跡,連駭客都覺得很神祕的那種人。
其實,他們只是不愛照大眾的遊戲規則走。後來,大隱隱於市,窩藏市集鬧街的隱者,會虛與委蛇地遁入人群當中,做一個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謂的「漫遊者」。他們不是盲目遊走,而是觀看、沉思、反省,然後梳理出一套道理,再用奇思妙想、文學修辭包裝推出,讓人驚愕、震撼,為之瘋狂。老子和莊子這就是典型的代表。只是說完該說的之後,這群人通常會選擇轉身離開、放下,任由滔滔的塵流恣意吞沒執迷不醒的人。
要對治荒謬的心病,就要用荒謬做藥引。這樣人們才會知道自己的人生多麼荒謬,明白清醒的人是多麼荒謬地想喚醒迷睡的世界。
而要不被世間的塵華喧囂所迷惑內捲,以老莊為代表的智者隱士,還修養了一項心靈超能力:「化」。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莊子.則陽》)
蘧伯玉的「化」,是不讓自己的心態意念固定膠著於特定型態中。簡言之,他是個沒有意識形態,或者說是個能讓心像水一般流動、觀照的人,一旦覺知自己犯錯,或是別人的意見更好,他就會「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猶如今日生」一樣澈底翻轉,將先前肯定的物事推入垃圾堆裡。
在旁觀者看來,這樣的人像是沒有堅持的牆頭草;但對蘧伯玉來說,世間萬象本來就沒有恆常不變的型態,真理也是會隨著時代而變動,堅持過時錯誤的道理與立場才是最荒謬可笑的事。
不過,要是突然傳授大家這個神祕的心靈超能力(修為),相信只會得到異口同聲地回嗆:「啥?」、「說什麼傻話」、「你白癡啊?」
這就是為什麼,莊子在〈逍遙遊〉的開篇以「鯤化為鵬」的故事,用外在、身體的形變故事埋下伏筆,吸引大家願意繼續讀下去、接受「化」這個概念。
這也是佛陀在《法華經.普門品》中表述的因緣說法,根據對方的根器喜好來引起興致,才能讓他入得堂奧。不先讓人卸下心防,說再多都是徒勞。(謎之音:今天的你也被安利了嗎?)
那麼,「化」是莊子獨創的修養功夫嗎?其實也不是。「化」在世界各地的文化由來甚久,而且「化」跟「變」這對孿生兄弟,還讓人霧裡看花、傻傻分不清楚。
「變化」一詞,在中國文獻出現得很早,如《周易.乾卦.彖傳》: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
一般來說,以憨人的理解,我們會覺得變跟化意思一樣,「變化」就是兩個意義相同的字合成一詞的同義複詞,但對唐代的孔穎達來說卻不是如此。他解釋道:
「變」謂後來改前,以漸移改,謂之變也。「化」謂一有一無,忽然而改,謂之為化。言乾之為道,使物漸變者,使物卒化者,各能正定物之性命。
在孔穎達的定義下,「變」是在原有的基礎上,以後起的逐漸、緩慢地更替前面原本的樣態、狀況;而「化」則是從無生有,或從有化無,而且是在很短的時間,如瞬間完成化的過程。
舉例來說,原本很愛一個人,後來不愛了,叫做「變心」;蝴蝶從原本的毛毛蟲,經過蛹的階段之後,有了翅膀鱗片,這叫「變態」。
而吃進肚子的食物,被胃酸分解而消失,稱為「消化」;原本有骨頭,被一掌下去就不見了,那是「化骨綿掌」;將禮儀知識傳授給無知野蠻的人,讓他們突然有禮貌、知道羞恥,是「教化」。所以「乾道變化」是指天道既能變,也能化。
現代人可能會認為,無論是古人定義的變或化,其實都需要一段時間去醞釀、輪轉更替,但古人會做出這樣的分類定義,是因為他們是用肉眼觀察、肉身感受,超出感官知能、緩慢而隱約的變化,是他們無法掌握理解的層次。
不過,變和化確實很難嚴格區分,所以後來也經常混為一談。
蝴蝶的一生
而莊子的鯤化為鵬,從魚化鳥的物種跨界,也不是他的突發奇想,而是早在《禮記.越令》就描述過這個因觀察而產生奇妙結論:
(仲春)始雨水,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
(季春)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萍始生。
古人在春季的第二個月,發現有一處以前老鷹居住的巢穴,忽然飛出了斑鳩;第三個月又看見鵪鶉(鴽)從田鼠出沒的草叢跑出來,誤以為物種之間會突然轉換形體,所以稱這樣的情況為「化」。
事實上,這不過是典型鳩佔鷹巢(因為中國的鷹鷲有許多其實是候鳥)、春天出生覓食的鵪鶉跑過田鼠出沒的路徑而已。
因此,「鯤化為鵬」這個故事能成立,是因為讀者們是在相同文化下生長,擁有相同或相似的認知,明白這是兩個物種之間的轉換、變形。
你要說這是變也可以,但在中文語境裡,一旦要指涉物種的交互轉換,都習慣用「化」,像是《搜神記》、佛經故事或《聊齋誌異》裡提及人化為虎、狐化為人等;而心理精神層面的轉變,平行移轉的則稱「變」(像變心),有所提升的就叫化(像開化、教化和蘧伯玉的化)。
這裡,想要岔出去閒聊一個用詞相同,但文化脈絡傳統不同的觀念,那就是「變形」。
在中國,「變形」通常是泛指形體、外貌改變得與以往不同,所以跨種類的變化也能稱為變形,例如孫悟空七十二變,大抵都是形變而意識沒變。不過,若是肉身成仙成神,雖然外形沒有轉變,本質已澈底異質變化成非人,對中國人來說也算變形。
而西方的變形主要是從希臘羅馬神話、奧維德(Ovid)的《變形記》一脈演變而來,大多指「人」(人形)轉變為動物、植物等非人之物。像卡夫卡(Franz Kafka)的〈變形記〉(又譯作〈蛻變〉)中的主角格里高爾·薩姆莎,是從人變成蟲,而電影「變蠅人」、「變形金剛」,也是從人形變成其他的物種或物體。不過,「萬獸崛起」中的強大金剛就真的是一般意義上的變形,純粹從一種形態變換成另一種而已。
當然,「變形」一詞在今日已經沒有固定的意義指涉,變與化之間的界限也模稜兩可,有如一條淺淺的溝渠,只要使用的人喜歡,都可以任意跨涉、任性界定。但它們的語用演變確實在我們的文化意識上留下痕跡,似有若無的,化為我們遣詞用字的直覺。
今日的科普與自然書寫盛行,讓我們明白身而為人,我很抱歉,不是,是原來我們的命運與自然萬物息息相關。這裡誠心推薦兩本書,一本是目前已經絕版的《我們的身體裡有一條魚》(Your Inner Fish-A Journey into the 3.5-Billion-Year History of the Human Body),作者是美國的古生物學家蘇賓(Neil Shubin),從古生物演變、遺傳學的角度,探討人從祖先(所有的生命都源自大海)一脈相承、深植於五臟六腑筋骨血肉的種種優勢或缺點。
另一本書,則是《鳥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如何從鳥類預知人類健康與自然生態受到的威脅》(Their Fate Is Our Fate: How Birds Foretell Threats to Our Health and Our World),發現觀察鳥類,可以預先防範有哪些病毒會侵入我們的生活,造成身體健康的損失。(同場加映:泛科學介紹文)
不過,無論在傳統的基督文化或中國文化,都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將人視為萬物之靈,認為自己是萬物的主宰而非立於天秤兩端的物種,因此無論故事中出現何種的動物,都很容易被認知為是人的隱喻。
只是,莊子是否這麼想,其實很難說。對莊子來說,鵬、鯤可以是自己物種的代言者,而非人的喻象;是人與鯤、鵬擁有相同的命運與感受,而非鯤、鵬沿用了人的意識與感覺。
然而,儒家確實認為萬物都是人的化身,都依隨人的命運脈動,所以儒家典籍中的野獸不來變身這套。人之與禽獸幾希。孟子如是說。
而儒家的文化野獸符碼裡,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龍」。有趣的是,《易經.乾卦》爻辭中龍的升降歷程,恰可與鯤鵬形成相似而有出入的對比。
這裡,我們將《易經.乾卦》爻辭與龍有關的部分摘錄如下,並與鯤、鵬對應:
初九:潛龍勿用。/鯤潛伏於幽深黑暗的北冥,隱沒難見。
九二:見龍在田。/鯤化為鵬,離開水澤,展現於世人眼前。
九四:或躍在淵。/鵬怒而飛,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九五:飛龍在天。/鵬飛於天,俯視萬物如野馬塵埃,去以六月者息。
上九:亢龍有悔。/徙止於南冥,棲於天池。完成回歸。
潛龍與鯤,都是遯世的隱者,將自己深藏於世間目光無法企及的深淵;而藏匿,是為了堅定自己、蓄積力量,等待勃然興發的時機。但打破隱的狀態,也等同是要跳出舒適圈,讓自己攤露在他人的注視下。
因此,當潛龍現身田野,或是鯤轉化為鵬,都是在準備好、具備充足的自信與力量的時候。同時,他們也會面臨有所得、有所捨的選擇,且必須一肩扛起隨之而來的後果。
這裡,莊子或《易經》的作者雖然沒有明言,但潛龍之所以知道何時該現身、鯤之所以能把握轉化的時機,都與知己知彼的「真知」有關。
不能知己,就可能在錯誤的時機現身、轉化,或是因為不夠自信、力量不足而半途而廢。當然,沒有人有完全準備好的一天,但清楚每個階段所需具備的條件,以及相信自己在過程中有能力、有勇氣去處理好突發的狀況,方能確實地一步步向下個階段邁進。
人生--眾生--的每一步都走在已知與未知參雜的鋼索上,我們只能求每一次都竭盡全力、全心投注地去做、去活。
所以龍「或躍在淵」、鵬「水擊三千里」都是一次次地奮鬥、磨練、嘗試,在挫折苦難或挑戰中看見自身的極限或優缺點,在載浮載沉中依然保有目標與堅定向上的意志。這是走出舒適圈、脫離溫室的時候,必然會經歷的過程。
世間沒有什麼輕鬆容易的事,無論是人或龍或鯤鵬,擁有再多優渥的條件也不可能始終一帆風順。至少命運就是無可預測的。
龍的最終理想歸宿是天空,所以我們將昇龍視為龍生最後的階段,當「飛龍在天」,龍的目標就已經完成,「亢龍有悔」只是補充,強調內在修為才能維持這個目標永不墜失,並凸顯《易經》最核心的思想--「謙」德。
當然,乾卦展現的狀態是「行健」,也就是恆常運轉不懈怠,而要維持這分恆常,卻需要「謙」這個內核,來對治、損斷自滿自得的情緒。從這裡來看,《易經》確實比較偏向儒家,或者該說儒家的性格骨幹是取自《易經》。
因為對儒家來說,現世就是一切,因此維持現世萬事萬物持續不斷地生滅運轉,就是他們的至高使命與理想。
反之,身為道家基本教義派的莊子,則認為鵬飛於天,仍然是一個過程;鵬的終點已經決定,那就是南方的「天池」,而這構成了一條橫貫的直線,或半圓。
其實,莊子也隱約提及「謙」,只是他比較常以不那麼絕對肯定的疑問,或是用「虛」來取代「謙」這個品德。
如他在〈逍遙遊〉稍後描寫大鵬的想法時,說道:「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對一切既存現象有所保留、不加以肯定,並描述大鵬對南方天池距離只有體感上的「遠而無所至極」,無法百分之百確定自己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抵達。
這之中透露的並非自我懷疑,而是「虛」--如同儒家的「謙」、「悔吝」,或類似胡塞爾說的,將它放進「括號」--因為一旦有十足的把握,人的觀念意識就會堅固凝結到難以顛扑,甚至以此來比較計較、箝制他人。
然而,世上的真理並沒有那麼扞格,所以我們常說三教殊途同歸是有道理的。
《易經》以悔吝來保持龍--也就是人的化身--心靈的能動性。雖然儒家將飛龍在天視為終點,但就像莊子只提到大鵬最終飛到南冥天池,卻從來沒有將結局交代清楚一樣,《易經》的最後一卦為「未濟」,佛教將世界的循環歸結為「成住壞空」,三教都不約而同地默認,一旦將結局說明白,就鐵板釘釘,再也無法更改,也就會回過頭鎖住心靈的能動性,讓想像力毫無用武之地。
我們的人生,又何嘗不像鯤鵬一樣呢?有過程、有終點,至於我們生命的結局?從來都是未完待續,等待接著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