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一看,那人與海平面的相對關係就像是浮在空中。
很遠,那距離真的很遠,但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協調。
不像是走路、也不像是用飛的,
大概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移動方式。
而我更擔心地是為什麼我的腳動不了。
汗滴有時候像是某一種生物,一旦開始在皮膚表面成為了住客,就不打算客氣了。我拿著一串肉粽窩在出海口旁的草叢堆,烈日還未停止它的肆虐。
「你是認真的?」在我身旁的許傑的瀏海早就濕透了。
「你慢慢等就好。」
「你是要拍影片還是怎樣?我們在這裡要等什麼?」
「夏天的日落比較晚你知道吧?」
「你什麼都不說就把我找來,這肉粽感覺都要壞了。」
「不重要啦。」
「你媽的,這我阿媽包的耶,浪費。」
「大不了我買就是了。」
「買你妹的。」
「可以安靜嗎?」
「是可以啦,但你能不能說一下我們現在在這裡衝殺洨?」
「講話小聲點。」
「嗯?」
「我昨天夢到我媽了。」
「蛤?」許傑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的確也是。我們是從小到大就一起生活的朋友,我的人生經歷了什麼,他的人生也就經歷了什麼。我們住在海線的小鄉鎮中,這裡有時就像是自成一格的世界一樣。會來這裡的外地人,大概就是逛逛動物保護區、看看海。平常都是小鎮的人們互相照料著彼此。
雖然你可以用任何3C用品,一旦打開六吋空間大的世界,世界就會在你的身邊。你可以獲得這世界隨時的新知,但卻無法改變眼前步調的鄉鎮生活。我原本也是知道自己會離開家鄉的人,那些大家會做的事情,我沒有一個拿手。除了打電動以外,我一無是處。
直到媽媽離開了,以一種我沒辦法接受的方式離開。我就離不開這個港邊鄉鎮。她只留下了一封信給我,就離開了。警察在前往出海口的海防坡邊上發現了她的鞋子。我們沒有辦法埋葬她,只能來看海的時候問她問題。
我內心的某個自己其實並不相信這是真的,她會不會游泳游到了哪個地方過著更好的生活?遠離原生家庭與殘破不堪的父系社會給她的壓力。是啊。爸爸家的親戚們都把她說得很難聽。「偷客兄」這名字從某個親戚口中說出時,我失去理智地毆了那個親戚好幾拳,成為了「不意外的壞女人的孩子」。那些都無所謂,當我被這群大人給霸凌時,我只是傻笑,我只差沒有走進三合院廚房做出更恐怖的事情。
「人為什麼要有親戚呢?許傑。」我問。
「白癡,你在說什麼傻話。」
「那些傢伙都不用負責任,我們家有跟他很熟嗎?」
「也是有很好的親戚吧?」
「我當時應該去廚房拿菜刀的。」
「是吼,犯罪之島嗎?反正就算你做了什麼,法官應該也會判你『可教化』,對嗎?」
「對啊。反正這裡真的無聊死了。」
「那你待在這裡幹嗎?你可不像我。」
「我不知道。」
「你可能只是太想你媽而已。」
「可能吧。」
「所以你夢到你媽說了什麼嗎?」
「你有被人托夢過嗎?」
「沒有,那是什麼感覺?不就是作夢嗎?」
「不。當我醒來時,很明確知道那不是夢。」
「這跟我們今天來有關嗎?」
「對。我媽跟我想得不一樣,我以為她可能過得很慘,被海草、塑膠垃圾給
裝滿身體之類的。」
「所以是?」
「她看起來相當和善,穿得很漂亮的衣服。」
「畢竟是夢,穿得漂亮合理。」
「然後她要我帶一串肉粽來出海口。」
「就這樣?」
「對。指令很明確,然後我就醒來了。」
「時間呢?」
「沒有說什麼日期,只說日落的時候在這邊等著。」
「欸,你認真嗎?」
「是啊。我認真的。」
「你真的確定你夢到的是你媽嗎?」
「不然呢?」
「聽起來很像是什麼抓交替的夢。」
「放心,我查了一些資訊。關於粽子的傳說。」
「嘿?就是你指屈原投江的故事嗎?」
「才不是呢,我查過了。那只是一個傳說而已,端午節是端午是農曆的五月初五。那天被視為『惡月惡日』、『陽消陰長』的日子,容易生病,因此需要驅邪,衍生了許多習俗。最早在秦漢交替之際,為了要有一些故事激勵人心,因此將屈原的故事包裝成為國殉難的樣板,後來屈原投江的故事逐漸與端午的習俗慢慢連結在一起,包括葉子包竹筒飯避免被魚類吃掉。」
「你腦子還算清楚啊,還查了這些東西。」
「只不過──」
「嗯?」
「有一則傳說我比較在意,其實滿多傳說都跟龍舟、粽子沒啥關係,唯一查得到比較有關係的就是古代有個區域的民族,崇尚『龍圖騰』。粽子投河是為了給圖騰神獻祭,龍舟競技是為了娛樂圖騰神。」
「欸,阿輝,現在2023年了,粽子獻技喔?乾脆叫Netflix拍端午傳說算了。」
「媽的,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真的被人托夢過,我真的不會形容那個感覺。」
「你害怕,是嗎?」
「我不知道。」
「你的理性覺得這只是個笑話,但你的感性很想見你媽一面,是嗎?」
「呵,的確,但這怎麼可能,對吧?」我望著手中的粽子,覺得自己異常的可笑。
我在期待什麼?
期待在這裡看見媽媽嗎?
期待她會說些什麼嗎?
很多人說,事情過了就是要放下,
但或許真的發生在你身上才會發現──
只是一昧地要別人放下有多困難與殘忍。
「算了,許傑。我們走吧。」
「你不等嗎?」
「仔細想想好像太蠢。連粽子這東西都也只是各種傳說穿鑿附會流傳下來的,帶這個到底為什麼可以見到親人呢?」我拎起粽子,準備往出海口的反方向走。
當我開始走時,我沒聽見許傑跟上來的聲音,
我轉頭看著他,他似乎正在望著海邊。
「怎麼了?」我喊他一聲。
他相當專注,並沒聽見我的叫喊。
「欸,許傑!走了啦。」
「你有沒有聽到?」
我走到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肩,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複雜。
「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問。
「應該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看到吧?阿輝。」
「什麼?」
「你看看那邊。」我望向他指的地方。
由於西岸都像是濕地的地形,因此海岸線通常離岸邊很遠。
雖然很小,但我有看見一個人影慢慢從海浪的邊緣走了過來。
「一個人?衝浪的嗎?」我瞇著眼。
「不知道,但我覺得怪怪的。」
「怎樣?」
「他怎麼感覺不像是踩在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