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0|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一個叫Benjamin的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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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叫Benjamin的高中生是誰?」

    「是我啦!」

    「哦,你怎麼那麼瘦?是不是都沒在吃飯?」

    「有啦,可能是遺傳吧,我媽媽也很瘦。」

    Benjamin這個名字在英文裡有最小的兒子的意思,我在我們家真的是老么。

    「Benjamin,你長得像你媽媽哦!」有一次一個高中同學在Facebook上看到我和我母親蘇乾治的合照之後這麼告訴我,我聽了真的覺得很高興。能像媽媽是多麼光榮的事,我覺得媽媽一直很優秀,她生於日治時代,當時念的是全日本最好的東京女子醫科學校,可惜因二戰結束,她沒念完便回台灣了。

    「你還記得我母親嗎?」我問一個好久不見的親戚,上次看到她是我在念高中時。

    「當然,我都叫她阿乾,我們很聊得來。我記得她的笑聲,還有笑起來兩個大大的酒窩。」

    母親個性開朗溫暖,應該從小就是個現在所謂的陽光系女孩,難怪人緣那麼好,認識她的人大概少有不喜歡她的。

    「Benjamin,你念高中時住哪?你媽媽呢?」親戚問我。

    記得那時,母親在日本京都工作/讀書,我寄人籬下,住在台中市西區互助新村中興四巷十二號的兩層樓小透天厝,當時是另一個親戚的家。那裡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後院,和一個大門永遠關不起來的小前院,屋子裡有兩間臥室,都在二樓。我先後在此住了七年(小學六年,高中一年),是我在台中住最久的地方,也是我小學時跟單親媽媽、兩個哥哥和一個姊姊共同生活,唯一擁有過的家,我童年美好的回憶都會跟這裡連結,回憶裡爸爸是完全缺席的,在我出生沒多久後,他就拋下我們全家自在逍遙去了,剩我媽媽獨力支撐一切。那房子其實是大姨媽蘇永治的,但她從未收過我們房租,我們全家一直都很感謝她,後來房子被賣掉了,我便搬到台中的精誠路去住,一直住到我高中畢業才離開台中。


    我高一要升高二的時候生了一場病。

    「不好意思,我可以坐下來嗎?我的腰好痛。」

    「你有沒有去看醫生?」

    本來以為是閃到腰,還去看中醫,用針灸治療,但根本沒效。後來始發現得的是脊椎結核,難怪走路時腰部會痛到好像隨時會斷掉。根據X光片顯示,我的脊椎的底部已經被結核菌腐蝕了近四分之三,醫生說再慢一點就醫,我下半輩子就要坐輪椅了。我因而休學了一年,前面幾個月,是住在病房裡,有一次姊姊來看我,告訴我媽媽得了癌症,我聽了癱在床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永遠記得那年春天,當我出院幾個月後,媽媽回台灣來看我,她自己那時才開完刀沒多久,身體極度不適,卻忍著痛搭飛機,她陪我住了一個多月,那時每天早上我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會去確認還在睡覺的母親有沒有在呼吸,我亦拿錄音機錄下母親講話的聲音,錄了一整卷錄音帶,深怕以後再也聽不到母親的叮嚀了。

    「早點起床哦,若要洗衣服就在早上洗一洗,洗完便可以出門去買吃的,儘量不要在中午出門,太熱了。」

    「好。」

    「圖書館有很多關於營養的書,記得去借來看,才會知道要吃什麼。買給你的人參也別忘了吃哦。」

    媽媽捨不得離開我,延了一個禮拜,才不得不回日本去,出發前媽媽說她明年會回來看我,聽她這麼說,我才放心些。我送她去桃園機場搭機,她進到海關後,我看到她轉身強忍著淚,對著我用手比著吃飯的動作,意思是怕我肚子餓,叫我先去吃飯,然後才揮手說再見。


    她回日本後,打了長途電話給我,也沒說什麼重要的事,我猜她只是很想念她唯一還留在台灣的孩子,想聽聽孩子的聲音。同樣我也很想念和擔心生病的媽媽,有時在睡覺時會夢見母親,哭醒後發現,枕頭居然濕透了,原來全是淚水。沒多久,她又再次住院,多年後聽當時在日本的姊姊說,媽媽的癌症已蔓延開來了,不得不拿掉了大部分的內臟,開刀的傷口未縫合,只能用紗布蓋著,這種痛苦有誰受得了?不久之後,母親過世於日本京都,走的時候才五十四歲。


    母親不在了,住日本的哥哥姊姊不敢告訴我,我也一直渴望母親明年還會回來台灣看我,跟她以前一樣,一年會回來一次。只是萬萬沒想到,那年春天會是她的最後一次。等到二哥從日本回來台灣,才親自告訴我實情。他們本來幫我辦理赴日手續,想讓我見媽媽最後一面,可惜事與願違,手續沒有辦成,只能嘆嘆氣。媽媽的告別式,四個孩子,唯獨少了我一個。母親並未留下遺囑,因她覺得自己一定不能死,她還有四個放心不下的孩子。母親那天在機場噙著淚水,比出吃飯動作的畫面又朦朧地出現在眼前……。這是在我在高二時發生的事。


    因我高中念的不是名校,有時穿著制服,還會覺得蠻丟臉的,且在學校還會因身體羸弱(因脊椎結核的關係無法久站)而遭遇到霸凌,當然快樂不起來,我只有在看電影時,才能忘記現實生活當中所有的不愉快和悲傷,難怪我會成為一個愛做夢的超級影癡,生病住院時也曾偷偷跑出去看電影,幸好沒被護理師發現,不然會被罵死。若是喜歡的電影,我可以逃學在二輪電影院連續看四、五遍,甚至從早場看到最後一場,一整天只有吃一個最便宜的三明治,看完電影還會讀影評和寫筆記。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看完最後一場電影,沒有公車可以搭了,回不了在郊區的家,只好在台中火車站度過寒冷的一夜,那時發現跟我一樣睡火車站的居然還有不少人,除了一些街友,尚包括一個看似歷盡滄桑,因怕冷而縮成一團的瘦弱中年婦人,和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六男生,他臉上表情故意裝得很兇悍,我稍微跟他聊了一下,始知這只是他的保護色而已。或許我應該學他裝得兇悍一點,或許在學校或寄人籬下的房子裡,就不會被霸凌了,但是同學或親戚一定會說,「你別裝了,一點都不像。哈!」


    這一夜看到的不同人物,其實是可以放到電影裡面的,應該會相當精彩,但是要放在哪一部電影裡呢?

    「這些角色不屬於我的電影,請滾吧!」某個知名導演或許會這麼說。

    「唉,真可憐,他們可能注定一輩子都要流浪街頭了。」

    「那麼有同情心,不會去照顧他們一輩子哦。」


    話說這個時期看過的電影裡,其中藝術成就最高的應該是曾得過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由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執導的《教父》(The Godfather)。除了到電影院,我也會在週末準時收看電視播放的一些老電影,有時還會有大師的傑作如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的《大國民》(Citizen Kane),這部電影曾是很多影評人和導演票選出來影史百大傑作的第一名。

    「教父對上大國民,哪個比較厲害?」

    「呃,有必要比較嗎?」

    教父的數名手下,拔出槍來,往大國民走去,教父則一派輕鬆地站在暗處。

    「玫瑰花蕾…」大國民說完便斷氣了。

    「好廢,我們都還沒開槍,怎麼就掛了?」

    「請問玫瑰花蕾是什麼意思?」

    「問那麼多,自己去看電影啦!」


    我看電影一開始只會注意哪個演員的演技較好,如兩屆奧斯卡影后費雯麗(Vivien Leigh),她曾飾演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劇作改編的《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裡神經質且具有悲劇色彩的白蘭琪杜布瓦(Blanche DuBois)。 費雯麗的確相當令人難忘,不只是因她容貌與才華兼具,而且她跟白蘭琪一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有人說她是因為入戲太深才會罹患躁鬱症。

    「她們哪有一樣?白蘭琪最後被送進精神病院,費雯麗則是死於肺結核,她才活了五十幾歲。」

    「結局不同,但一樣悲慘好不好?」

    「我倒相信她們皆仰賴陌生人的慈悲。」

    「你以為你是誰?田納西威廉斯嗎?」

    「當然不是,我是你多年前在火車站遇到的那個離家出走的小男孩。」

    「哦,是嗎?我們應該是去年在馬倫巴認識的。」


    後來我慢慢會欣賞導演的手法和才華,最喜歡的導演是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和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法國導演雷奈曾因執導《去年在馬倫巴》(Last Year at Marienbad),而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義大利國寶費里尼為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得主,亦曾三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代表作為《八又二分之一》(8½)。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執導過《伊凡的少年時代》(Ivan's Childhood)和《鄉愁》(Nostalghia),為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得主。這三個導演現在都過世了,但他們留下來的電影,在影史上永遠都是經典。

    「是啦,阿不就好棒棒,萬一得獎的不是他們,難道就不經典了嗎?」

    「說真的,有時候真的是如此,大部分的人是現實的且沒有遠見。」

    「可是偏偏得獎的就是他們,怎麼樣?」

    「沒怎麼樣啦,只是我覺得,一個母親的鄉愁不是來自故鄉, 而是來自留在故鄉的孩子。」

    「什麼跟什麼?」

    「八又二分之一啦!」


    高中學期寫的第一篇影評投稿電影雜誌,但未被錄用。但是日後寫的數篇影評,關於雷奈和費里尼導演的電影,倒是有在雜誌上發表過,但我沒有成為職業影評人。記得我曾認識過一個影評人,他說他一個月稿費收入只有一萬元,窮到一天只吃得起一頓飯,所以瘦得皮包骨。甚至有一個影評人的筆名就乾脆叫貧窮男,但我認識的不是這個人。


    不想當影評人也可以,沒問題,結果我還是一樣貧窮啦,呵呵!窮人或沒有才華的人拍不起電影,但幻想總可以吧,我只好假想自己拍了好幾部電影,連片名都想好了,如以十九世紀的歐洲為背景的《任性與放縱》,我寫下劇情細節和主演的演員及一些精彩的鏡頭。女主角是任性,男主角是放縱的化身,兩人雖相愛,卻衝突不斷。最後他們乘坐的馬車失控,衝下懸崖,雙雙身亡,片名則是在向高中時喜歡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致敬,只是《傲慢與偏見》是喜劇,《任性與放縱》卻是個徹底的悲劇。

    「這麼喜歡悲劇,難怪會成為悲劇性人物。」

    「可能是因為據說悲劇比喜劇容易成為經典。」

    「其實我不覺得《任性與放縱》是悲劇,應該說是鬧劇才對。男女主角的角色塑造膚淺、平面,實在邊看邊搖頭,故事演到一半,我心想,這麼糟糕的人物,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沒想到竟拖到結局才死。還好意思扯到《傲慢與偏見》,我呸!」

    「你也未免太狠了吧!」

    「不對自己狠,要對誰狠?」


    日後,我雖然真的當了導演(只是某個沒有知名度的小導演啦),可惜《任性與放縱》仍然沒有拍成電影,但是那個任性的高中生,依舊放縱自己,沉迷在一輩子的電影夢裡。在夢中,我依稀回到了台中市的互助新村,母親剛從工作的中山醫院化驗室加完班回來,跟我們一起快樂地看著電視播放的老電影,這部電影是在講一個辛苦工作的單親媽媽,幾乎每天都累到沒胃口吃不下飯,難怪一直都那麼瘦。她和四個小孩子借住在郊區的一間小房子裡,其中最小的男孩叫Benjamin,他在高中時有一個電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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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益光,台灣台中人,小說家、導演和詩人,作品瀰漫著弔詭氛圍,佐以後設的手法及詭譎的意象,有著對敘事結構的自覺與解構,亦時而在看似平常卻激烈的分裂感裡自由馳騁。曾以小說《終站》、《鴨嘴獸的故事》兩度獲得雙溪現代文學獎,並以電影《時鐘記》在歐洲十二個月影展得到了最佳劇情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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