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24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到遠方看你自己:朱利安·拔恩斯《生命的測量》

    朱利安·拔恩斯的作品,譬如我們較熟悉的《福婁拜的鸚鵡》,出版至今已經三十餘年。他的筆調口吻,貌似平淡(譬如相對瑰麗的書寫風格、或魔幻寫實類的調度),甚至讀來不太像虛構小說,說話者的聲音太貼近一個現實作者的位置。以至於閱讀起他的時候,尤其像《福樓拜的鸚鵡》或是眼下這本《生命的測量》時,像是讀起一個具有豐富歷史知識的散文作家,某些在書寫或閱讀者當中會去執迷的問題(譬如「故事在哪裡?」「真實與虛構」等),在他細膩的沈浸在小小史料中與人物共舞時,全部單純地拋在一旁,而僅僅在乎那內斂知性話語中,如此感性地顫動了。那像是沒有那麼形式彰顯的意識流,在我與非我、此刻的意識與過往的心靈中瀏覽。瀏覽,一種屬於漫遊者的特質,猶如在一個沒有條件抒情的時代作為一個抒情詩人。漫遊者是自走的廣泛接收器,在一片廢墟中,偶然撞見可能性的空間,抒情由此展開。於是,真正的抒情,不在於呼喊與溢情,甚至也不在於壓抑,而在於這樣一雙觀看之眼所見,與信手寫下的手札。

    這本書的極度抒情,正是由於他漫步在一個大維度的跨度中,又顯得如此自然。

    與其說拔恩斯重新定義了文學、消解了文類,實際上他的書寫的穩定自持,不過是讓我們看到文學本來的可能,而非另一個、許多的可能:透過一個書寫者我,與書寫者我的關注,因為關注了引起感受思想了,所以虛構的想像如同真實發生,而真實的片段亦在虛構中重生了;因為私我的書寫者我的關注,我之外的物事在書寫當中延伸,同時將世界納入我的書寫世界。

    若是有所警覺,在《生命的測量》尤其第一部分的,關於十九世紀熱氣球升空冒險的多個看似互不相干的故事,或是納達爾的執著與愛情、莎拉的遺憾愛情(包括那個由她親手以獵槍擊殺的巨蟒),這些其實都在於一個「將不可能的事情結合在一起」的框架中。攝影、熱氣球,那些興起的事物暗自享有同樣的背景:「現代」,非常波特萊爾式的。所以我們也不免瞥見一些我們文學讀者熟悉的身影,譬如雨果。現代小說的擁有如今我們定義的形式,也不正是十九世紀當中許多的法國小說家促成的?看似遙遠或風格迥異,然而由《福樓拜的鸚鵡》其實不能看出他的文學思索來源,其實相當古典。拔恩斯看似鬆散卻有力的,像是珠串家的手藝串起了這些。首章的〈高度之罪〉所談的,在如今我們獵奇與懷舊眼光去看的熱氣球,在當時猶如宇宙航行探索未知銀河般的瘋狂追夢,與高風險的代價(譬如意外墜下的血肉模糊)。但也在那一次一次的,不可能的事物接觸中,如同拔恩斯說的,某些事情真正改變了。

    什麼改變了?生命本來難以以「level」觀之,自然無法測量。卻在不可能的事物結合之中,高度之罪終究取消了,到了人類終於可以登上月球,才理解花了如此力氣去看月球一眼,不過是想回頭看見地球。於是生命的測量可能,在於碰運氣賭命般的,超越起一些尺度,直到消解了高度之罪。如同小說的探索,在作者面臨喪妻之慟後,思索探索死亡與未亡,或許只是在取消生與死的禁忌之罪後,能清楚看待起自己與摯愛。就像神話裡入地府救亡妻的英雄,忍耐到不得不回頭的那刻。

    所以,小說的探索,或是文學的探索,其實也在於處理那高度之罪。並非野心於跨越不可能,取消不可能的界線,而是在終於取消了高度之罪後,我們可以平靜地與機運共處,如同把那因為失喪而難以言喻的憤怒或難以填補的空洞轉化,回頭看看自己,無比抒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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