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2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我讀駱以軍之《西夏旅館》


    他說得感傷又急切,然後他發現自己竟脫口說出一句羞愧欲死的通俗劇台詞:


    「如果沒有愛…」但眼前那個無法還原自己究竟為何事物所傷害的青年,擺出一副人間失格或卸下十字架的灰白屍身的失魂落魄模樣。他知道他的魔術已經啟動了。圖尼克說:「我只是想…脫漢入胡…」──駱以軍《西夏旅館》,頁33


    先從駱以軍嗜用的詞語「時差」開始說好了。在等待家人撥空去書店一趟買下這兩冊《西夏旅館》前的一個月,我請他們先把我台北書房裡駱以軍的作品全數寄來,以便在閱讀這睽違已久的新作到來前先行回味。而海運的過程中,也許某個環節出了差錯,譬如原先的船貨滿了只好拖延到下一班,或不景氣影響使得船隻通貨減少,總之,你永遠不會知道中間發生了什事,這兩箱應是相隔月餘的包裹在一週前後陸續收到。那一個禮拜,我在第一箱的包裹收到的書中,挑了《我們從夜闇的酒館離開》及《遣悲懷》來看,在準備進入《第三個舞者》那不斷增生交錯的卻總感覺少了什麼核心事物仍繼續運行的故事前,《西夏旅館》就這麼地帶點蠻橫味道地,打亂閱讀。原來應該是漫長等待而盼到的一部新作,在我私人的閱讀感受中則有一種中斷節奏,硬生生插入之感,無法令我以我喜愛的步調的方式讀完。我幾乎像是被追趕似地翻完兩冊,著魔一般,也許我擔心這本書要被讀完必須要有些命定的成份,「此刻不讀就沒機會讀完了」,或借用駱式的說法,也許只是剎那間的失落錯閃,原先的門就會在我背後關上,碰一聲過後,就再也進不去了。


    駱曾在他極早的短篇小說〈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寫下一句經典的句子:「為什麼你的作品裏沒有稍微認真一點的人在悲傷呢?」這疑問預示他接下來的創作之路,根據黃錦樹(註一) 與王德威(註二) 的解釋,此乃他克服他文學導師張大春之路,而在中斷了五年的小說創作後(1993-1998),以他發展出的「棄的美學」來進行他追尋愛的可能(且終究不可能?)的哀傷敘事。然而,在閱讀《西夏旅館》的過程中,直到闔上書前,我最想向他提出的問題竟是:「為什麼這次的作品裡再也聽不到任何笑聲了呢?」這不僅僅是他在這回變得異常嚴肅的問題而已(不像他以往常會有些低俗的青春期式的人渣兄弟的笑料,那點出生命荒謬難以理解的種種笑聲),而是,如王德威所說的:「駱以軍是以笑─訕笑、苦笑、不明所以的笑─來回應生命的悲傷」,這駱以軍的笑一旦失落,他的作品的悲傷於是變得難以理解。我不禁撈過界地去替他擔心,為了書寫,他付出了什麼代價呢?如駱在《遣悲懷》裡自己說的:


    『為什麼我總要去書寫我未曾經歷過的「未來之境」?且為了書寫,我的身體與心靈,要被虛妄地拋擲向那不堪承受之重力的實驗場。我多像那硬被塞進壓力艙測試人體承受極限的職業受測人。在反覆衝撞的高壓、高速、空氣密度、溫度的任意操換下,我的牙齦習慣性出血,白髮遍生,頻尿,眼袋下垂,我的臉蒼老壞毀得極嚴重…


    因為我越界了。』(頁106)


    這回他越界到什麼程度了呢?


    他一直自稱為一個經驗匱乏者,也曾在一次與友人比拼故事中,為了不被對手那令人眼花撩亂閱女(還是閱男)甚眾的種種戰績的攻擊中欣羨又羞辱地敗下陣來,他甚至瞎掰自己與他心愛的狗兒的人獸之戀。為了書寫,為了說故事,他必需不斷去竊取他人的身世,包括以大量的大眾傳媒次文化(卡漫、電玩,好萊鄔電影,以及他應該是這幾年才染上的網路上種種不可思議怪異難以歸類的文字、畫面與影像),自己與他人的夢,歷史事件,不過這一切,皆在他那「如何感受他人之痛苦」的問題折磨下,忍著嘔吐全部塞進了他的體內,再由小說翻轉出來。或是說,從體內生出一個怪物,這回的怪物也許就那那座西夏旅館,如他自己比喻作霍爾的移動城堡那樣自行移動變幻的存在物。


    看著他的文字,這回比過往更加繁複華麗地在處理這次的題材時,心中浮現的模糊印象,竟像是一位拿著冰冷刀鋒瘋魔似地冷靜剖開自己肚腹審視其內臟的模樣。怪醫黑傑克,是的,既然駱以軍不避諱用火影忍者、KERORO軍曹、JOJO冒險野郎還有忍不住讓人懷舊感傷的魯魯米等等卡漫作品帶入他的寫作,那麼我想他應該也會喜歡黑傑克這位角色。他天才與惡魔般的外科手術技巧幾乎超過人為生死、生命的認識所能劃下的種種界線與分類,譬如讓手術後完全不留下痕跡、讓人瀕死復活、幫人換腦、幫人整型成另一個面孔、把老人變年輕等等近乎瀆神的操弄之中,他其中一項令人印象深刻的神技是:幫自己動手術。這往往都是身旁無人或身旁無醫的無奈狀態(誰叫全世界最強的醫生卻是自己呢),首先先用他隨身攜帶的巨大氣罩作出個無菌室,然後病床正上方擺了一面鏡子,局部麻醉之後,開始拿起冰冷鋒利的手術刀,對著鏡子,毫無知覺地對自己開腸剖肚。一旦一個小失誤,他便會躺在那裡,慢慢地失血死去。一切孤寂而沒有情感。而黑傑克本人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怪胎,被世界拋棄之人,這樣的角色的確很有被人同時矛盾地被當作惡魔與天使的資格。小時候的一場意外,被父親拋棄的自己與母親被日本的未爆彈炸得四分五裂後,被他的恩師奇蹟一般地拼了回來,但就此留下了全身的縫補傷口,臉上的那道大疤則是有兩個完全不同的膚色(黑傑克後來死去的故友捐的皮膚)湊起來。這樣超人般又自願孤獨的人物,能待在他身邊的則是一個叫皮諾可的小女孩,她的身世的淒涼似乎比起怪醫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在母親體內原來應該是個「另一個雙胞胎」,卻莫名其妙地變成附在雙胞姐姐身上的一塊腫瘤整整十八年,腫瘤內所有人類該有的器官,大腦、眼、鼻、肝、心、腦、腸等等甚至連四肢都有,卻缺乏人的型體,黑傑克則是,在這罕見的病例中,賦予她一個身體,變成了人。她存在於世十八年,以五歲樣貌的小女孩出生,實際上在此之前從來沒在世上生活過,經驗空白。兩個怪胎在涯角的小屋裡與世隔絕地生活著。但,這也許是這部作品最令我感動的一部份,他們之間發展出一種微妙的情感,既非親子(雖然這是其中最接近的)、也非戀人,更不可能是造物主或被造物或主僕間的情感,而是那種單純的,你我彼此瞭解對方的怪異卻未有一絲嫌惡懷疑,那種純粹的情感羈絆。


    這不正是駱以軍追尋的愛的可能?


    我想駱以軍在這部作品裡,他那文字迷宮中似乎迂迴地避開讓我們看見的哀傷(過去他還會直接書寫,讓人有如殘酷劇場感染他痛楚的哀傷),也許是:他不能再理解他人也不再被他人理解了(他的皮諾可呢?)。如同他在《夏綠蒂的網》中看到那隻小豬在與其小女孩主人由原先的心靈相通,到了某天小女孩知道小豬命運後便再也聽不懂小豬的話之後,小豬於是無可避免地走向被宰殺的命運,不理解小豬的女孩,成了宰殺小豬的那個群體中的人。徹底的被遺棄了。這樣萬念俱灰的哀傷。


    許多的解讀也許會將駱這次的《西夏旅館》當作一個外省族群書寫,的確,這將外省族群比擬作那西夏兩百年左右強盛一時的帝國,最後終消幻於漢人那井然有序的世界裡,偽裝成漢人將他們的基因血統偷渡到下一代,這一類的描述佔盡了此書的篇幅。不過,像駱自己必然的辯護,他想寫的不僅於此。我閱讀所見,其實一如黃錦樹幾年前就指出的(ibid),這乃是他棄的美學的進一步推演。


    在他的《遣悲懷》(2001)裡,故事的出場及退場是位「運屍人」,在這舞台上搬運起故事來,如王德威所說的:「故事的代價必須以死亡來換取」(ibid:頁12)、「寫作就是一場屍戀的盛會」(ibid:頁13)。《西夏旅館》的圖尼克,則是,也許必須是,一位殺妻者,那西夏王國的帝王李元昊一般善妒懷疑無法愛人也無法被愛之人。圖尼克的旅館房裡,擺著妻的頭顱,卻沒有身體,身體失落了,只能悼念,無法再被他欲望了。從《妻夢狗》(1998)以來一直是他作品欲望及痛楚及種種哀傷的源頭與救贖,也是他外省身份的對比(他妻是非常傳統的大家庭長大的),在《遠方》(2003)他父親砰地一聲倒下之後他的妻子身影漸漸淡出,到了這裡,他終於(當然是指小說裡)殺了妻。這回,他無法再理解妻了,他被背叛了。他的「棄」完成了。


    於是,我們看到,這個創造與進入西夏旅館的駱以軍,正如他的短篇小說〈消失在銀河的航道〉(註三) 裡那殺人無赦的將軍,因愛而性無能者(欲望永遠是他的折磨),憎恨一切戀人的將軍,所走進的那「最後的恐懼」:那個如貼心的愛人一般的能量放大投影機,把你內在的一切恐怖、驚怵、幻影和噩夢,投影而出,歷歷在目,直到你的堅持被消耗殆盡。我相信駱在書寫此書必有這種「消耗殆盡」的覺悟。


    如果,駱以軍從棄的美學探尋愛的可能,轉變成全然的棄與愛(被愛)的不可能,理解(被理解)的不可能之時,要如何敘事呢?先讓這個棄有意義,所謂宿命的意義,卻又像是〈降生十二星座〉裡春麗不斷無從選擇重複被操弄的虛無的宿命。他借用米蘭昆德拉《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裡的那句:「只發生過一次的事等於沒發生」。他讓這個棄重覆發生。從西夏的覆亡,被拋棄的圖尼克的父親,到了他自己無法被理解與理解他人,種種古今的棄與被棄,一切用血緣的想像連結在一起後(請原諒一個學社會科學的人如此冷血地對待血統與種族的概念),成了宿命,原罪。他得以穿越時空卻一直說著同樣的故事,因為那是共同的宿命。問題出在他是「胡人」這件事上,他得偽裝地活在漢人社會裡,從祖先犯的錯中讓自己一再地,被摯愛之人背棄,無法被接受,被懷疑,為愛癡狂永不安寧。


    為了完成宿命,他得逆返,先往他已處理多次的父親的外省身份,然後,「脫漢入胡」。人如何能變成另外一種人呢?在此書的的〈父親(下)〉一則故事可以為例,那是一個人面瘡的故事。圖尼克父親老范,曾見證了圖尼克父親被白色恐怖抓去審問後歸來,毫髮無傷的他只在膝蓋留下一個人面瘡,它有自己的意志,會說話會吃食,它是傷害本身,寄身於宿主卻有獨力意志,而最終在老范背叛搶走圖尼克父親愛慕之人後,人面瘡被割下,老范則害怕之下一口氣把那哇哇叫的人面瘡吞下,從此之後他的臉便是那人面瘡的面孔。吞下他人的傷害,化身成那傷害的樣子。入了魔,再也回不去了。脫漢入胡者只能不斷地變形,在殘破的夢境生存。


    駱說,他們這族類最大的悲哀是沒有像《聖經》、《摩訶波羅多》一樣的敘事傳統能讓後代們「案圖索驥以想像自己族群臉貌的故事」(頁244),最大的悲慟乃無法把他們的「經驗、懺情、把造成我族陷入萬劫不復、非人之境的緣由,封囊於一個故事裡,交給下一代」,於是只能看他們的後代一再地走向毀滅。他的《西夏旅館》想做的,正是想想像一個舞台,讓所有的這些飄零者,全部聚在一起,像一個喪妻聚樂部。也許這是駱不得不然的選擇,所有追求血緣純正者,女性永遠是個具威脅性且被懷疑甚至污染他們血統純正的外來者,何況這外來者來自於威脅他們存在的更大更強勢的族裔,母親與妻在此被犧牲,被遺忘。駱也就如此這般的,宿命地成為殺妻者,或被妻背叛者。成了一個進入不了他群,也無法讓他群進入,嵌入或逃出只能靠變形變態卻終究徒勞,成了真正孤獨的存在。


    我們當然可以繼續期待駱以軍,如果棄已到了極致,那下一部作品或許會是個不小的轉變。


    註一:黃錦樹,2001,〈棄的故事:隔壁房間的裂縫─論駱以軍〉,收入於駱以軍《遣悲懷》,台北:麥田。


    註二:王德威,2001,〈我華麗的淫猥與悲傷〉,收入於駱以軍《遣悲懷》,台北:麥田


    註三:駱以軍,1993,〈消失在銀河的航道〉,收入於《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台北:皇冠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

    Locus Solus:朱嘉漢的文學沙龍 的其他內容

    你可能也想看

    發表回應

    成為會員 後即可發表留言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