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之目的:重返《童話故事》(童偉格《童話故事》代跋,印刻,2013)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的確,真正的閱讀是重讀,真正的書寫亦是重寫。必然是複讀與複寫,在無數的「已發生」上行跡,且終會無數次地,被往後的所覆蓋。於是在此,由書中一再出現的關鍵詞語之一,「現代」或「現代性」,召喚起波特萊爾,這位無非對「現代性」最有洞見的靈魂之一:「你的腦袋有無以數計的念頭、影像與情緒,一層層地堆疊其上,溫緩如光。彷彿後來的不斷掩埋先前的。然而,實際上,一切未曾消亡。」我們的腦,所謂記憶的與遺忘的庫存之處,對波特萊爾而言,是個「palimpseste」:一種能不斷重複寫上羊皮紙手稿,掩蓋先前者,勢必湮沒於來者,但痕跡終將留存。以此觀點,遺忘只是暫時,在某些時刻,如瀕死時光,一切的記憶將脫離時光的束縛,一次提領出來。波特萊爾另外告訴我們一則故事:一位厭世的陰鬱天才,為了報復他所在的不屬於他的時代,一口氣將他所有的作品,包括手稿,付之一炬。想當然爾,有人指責他的作為。這般飽含恨意造成的恐怖毀壞,會葬送他所有的希望。他則回答:「這有什麼?重要的是,這些東西被創造出來了。一但創造出來,就是存在。」然後,波特萊爾強調,這種不可損毀性,如同我們的想法與行為,都是無法真正抹去的。「回憶的 palimpseste不會毀壞」,他說。


      記憶像是創作,波特萊爾用來比喻的palimpseste,再具體不過。


      當我們回到《童話故事》,除了具備多重時空場域與超文本性(l'hypertextualité),書中多次直指的現代作者寫作特性(困境),令閱讀之眼從一開始就難以是單純、被動的。困難甚至在於開口之前。許多可以來談論這般書寫的話語配備,書中已然存在,甚至那些並不是他說的,因為它們早存在於其它的文本之中。這對於一位評論者不無尷尬,似乎在這以充分甚至極可能過度的自覺、無法擺脫的複眼寫作出的作品之前,面向一切的話語都指向書寫自身的書寫,批判同時於書寫的書寫,除了成為見證者之外,還真的沒什麼好說。另外尷尬的是,評論的可能路徑也早就配給好了,而且同樣,是引自其它人口中:能談論的,是他如何去看,去認識,如何回應他面對之問題。也就是說,看作者如何在一張暫時經手的palimpseste,在留過無窮的他人與自己的字跡之上,留下一次獨特的簽名,一個覆蓋前者且早預知往後將被自己或他人的書寫洗抹過,卻在本質上不會真正消失的筆跡。於是,終究又是雙重的,不得不去重讀,跟隨作者的筆跡運動,策略運用,逃逸路線,跟蹤緊隨與丟失目標又重獲獵物身影過程,即是讀者的重寫與複寫。


      (且不能忘,我得知曉,自己的書寫,將出現在同一本書中。所以也不得不思考,如何在palimpseste上找到書寫的方式。然後,靜靜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溫緩如光的沉積。)


      或許,打從一開始,自覺行走在古老的土地上,重要的就不是創新了。書寫的筆跡不是新生成的,作為一次性的個體,而僅存的自我認同,都藏匿在關鍵詞語「私密性」中:於一再複寫無盡連個人曾存在過的時空也終將抹消的palimpseste上,留下特殊的觀看者才能分辨出的標誌。



      原創性:梵樂希(Paul Valéry)毫不留情挖苦創作者或評論者對於「新」的執迷。對他而言,是最難戒斷的毒,會引人一再增加劑量直到死亡。在他的眼裡,所謂的「新」,不過是事物當中朝生暮死的部份。真正令人敬重的新,不是早熟的,該是晚熟的,不在於剛成形的那些,而是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進一步說,不是剛出現的,只是一度被遺忘,又再度被尋回的。換句話說,真正的新,是重新。一如普魯斯特花上長篇幅與長期書寫所證明,那些失去又復得的才是真正的時光。既然不是創新,創作實踐,或許正如原創(original)字義本身,是最初的,根源的追尋。


      私密性與原創性。依舊梵樂希:「最原創的,最自我的,無非是從他者身上獲得養份而來的。」另一個關鍵詞:他者。或許,採取這般思索路徑,總會不約而同,以自身的方式,命定地,面臨與回應自我與他者的問題(當然,也是老論調了)。在palimpseste上,所有的閱讀與書寫,無論如何私密或追求自我,終關乎他者。如何看待他者,他人之心靈,理所當然是嚴肅的文學問題,無論想探究的,是偏向自我這端或他者那端。


      籠統言之,《童話故事》諸篇,由兩個部分交錯組成,一是貌似關於自我的書寫,另是關於書、作家或是閱讀的論述。二元素彼此可區辨,同時相互纏繞共生。第一聲部的書寫類似抒情或敘事的散文體,不過用的幾乎都是第三人稱「他」,如影隨形的「他」;第二聲部,如文論的思辯形式展開論述,卻缺乏主觀闡釋的可見形式(如「我覺得」或「我猜想」開展的句構),所論及事物,彷若以本身的面貌毫不添加減損地出現。繼續來看:第一聲部(可能)談及作者私我,然而已經以人稱「他者化」,並蘊含疏離氛圍;缺乏人稱主詞的第二聲部,陳述反倒更有斷言意味,彷彿作者已直達他者心靈深處,這種熟稔感,取消了詮釋的需要。問題在於,無論如何疏離、片段化的書寫,或以「他」代替「我」的書寫,這些操演能將「自我的他者化」推向多遠,或只是自我感覺良好?另外,詮釋既是權力,也是逃不去的義務,沒預留詮釋語式,背負著風險:其一是武斷,被視作更加主觀或一廂情願;其二是失去了現世運用與當代理解中可以發揮的(廣義的政治)力量,亦即作者若想贊成什麼或反對什麼,這般的評述方式,難免令人略感曖昧。更矛盾地方在於,如此壓抑自制(於第一聲部),又如此熟知文學史經典(於第二聲部),這般的作者,實在也不可能天真到沒發現這些問題。


      這樣一來,又回到原點,作者很可能已熟知且預知書寫無論如何終究無法逃離的命運,然後沒有耍痞擺弄虛無,非常古典地「逆抗」之,結果,真正的書寫的確是重寫了。作為讀者,確切地說,變成嚴格意義的讀者,也該不畏懼終爾落入的徒勞,去重讀。


      寫到了這裡,為了提出假設,我得變成讀者才行。


      我想,較能掌握的關鍵,還是童偉格在《童話故事》當中談書與談作家的方式。這種不以人稱主詞的談論,假如不是武斷或一廂情願,大膽來說,很有可能是種近似「模仿」的心裡活動:想像自己就是契可夫、卡繆、卡夫卡,假裝自己可以毫無困難地用他們的眼睛看世界或思考,所以不需要跳出來詮釋,因為角色扮演本身即是詮釋。換言之,這不是一種博學家展現知識的姿態,而是一種「書寫練習」。不管是再度實踐、刻意避免或隱藏,在《童話故事》裡清楚指出過「諧擬(la parodie)」在文學之重要性的童偉格,必然在書寫中有所意識。但若在這裡導入它的孿生兄弟「仿傚」(la pastiche),書寫的意圖與效果會有微妙轉變。仿傚之於諧擬,已不再是挪用或相似,不試圖在書寫中轉換,而是一種更直接的、可見可辨的模仿來複製其他人的寫作。或許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寫作風格已成文學史上獨特標誌的普魯斯特,私底下是位模仿他人文體高手。除了遊戲性之外,他清楚定義這書寫練習的功用:「當我們剛讀完一本書,我們不僅想要繼續與書中的人物一起生活,在閱讀的期間,我們內心的話語也早被福婁拜或巴爾札克的語調規訓過,我們會不自覺想要如他們那樣說話。所以必須要使之持續一段期間,讓這聲音可以延長一陣,也就是自主仿傚,好讓之後能夠重新變回原先的模樣,也是不讓我們一輩子都在進行不自主仿傚。」簡單來說,普魯斯特認為(自主)仿傚,有「排泄、驅魔」的效用:為了排除閱讀過後內心不自覺的仿傚,迫用最為表面化、形式化的方式「自主仿傚」,讓我們可「再變回」原初狀態。當然不只這樣。好的仿傚者,其實某方面來說也是好的讀者,對普魯斯特來說,仿傚者在積極層面上,是能夠在更深層之處尋獲不同印象或想法的相似處之人,意即抵達精神深處之人。也就是說,仿傚其實是用最表層的「自主仿傚」作為,來驅逐單單是被動影響的閱讀後遺症,他所謂的「不自主仿傚」,擺脫這狀態,好「重新變回」原初模樣,然後抵達精神更深之境。那麼或許也不必太驚訝,如艾可或波赫士這種大讀者,為什麼有如此強大的模仿能力與興趣,他們的眼睛,必定可以自由的一次性地穿透palimpseste的多層書寫(波赫士的小說〈皮耶‧莫納德,《唐吉軻德》的作者〉,即提到莫納德的《唐吉軻德》便是一種palimpseste)。童偉格在這裡的書寫到底不是仿傚,讓我過度聯想到仿傚的原因在於,這種試圖讓作者或作品以彷彿原樣(tel quel)的呈現,竟有仿傚的宣稱效用:這不是我。越是維妙維肖,就越是宣稱「這不是我」。於是成為一種特殊的存在,我不在我所在的地方,我讓不是我的人代替我,但那終究不是我。我想,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不在場證明了。總之,這樣談書、談作者或談寫作的方式,讓我不禁猜測,或許與普魯斯特面對仿傚的態度有相似的地方:這當中,有種非得把自身一直以來的閱讀經驗與記憶,不斷迫出成某種形式的必要性在。透過這舉動,暫時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後,可奮力潛下,看看那裡會有怎樣的風景。


      不容忽略的是,此書論及作家或作品那種從容姿態──自由切換與連接前文論及的兩個聲部,尤其悠遊出入各種文本──,不免讓人聯想起蒙田。矛盾的是,他也早指出這個不可能:他不像蒙田,是個有鄉土的人。有鄉土的完足之人,才有資格,安然於此,借閱古今中外他者言說。相反的,書中的「他」飽受離散之苦,「他」不在場。所以,「他」能取得如此言說的能力的原因,全在於「謊稱在場」。不論談論東西的多麼真實,態度多麼真誠,這一切言說的基礎,是建立在這「謊言」上的。然而,儘管關於「謊稱在場」、「想像自己在場」的種種動機與情感已寫在〈序篇:失蹤的港〉裡,我仍難以靠近,何以細究了「在場」、「完整」、「承襲」,但從「虛構」到「傾向於死」,卻有某種環節落失之感?又,在怎樣的狀況下,突然體悟「無論如何晦暗悲傷的悼亡書寫,文學作品基於需要協商的人類經驗,與真正的死亡相比,仍是相對溫暖且光亮的。也許作為讀者,他是行走在溫暖的光照裡的」?


      不過,我想大概沒有錯,重要的地方還是在於作為讀者這件事。作為讀者,以及再認識到作為讀者是兩回事。這裡,他體悟,然後「再變成讀者」,回返啟動,一切得以重新看待。


      重新看待:所謂個人經驗的累積、主體的形構、關於世界的認識、人類思想與情感的複雜多樣,學習成為一個人的種種條件。然後(再)發現,在一位茫然於世無可選擇作為第一個人的「學習成長」歷程中,其實始終從閱讀當中得到太多。或至少,一直都有閱讀陪伴著的。於是,這歸還的旅途,「歉念與感謝」為其動力,而「他」作為載具,穿梭或跳躍於時空。


  閱讀,借閱。能不能這般猜想,這個「借」本身與「歉念與感謝」不無相關?當他體認到,自己一直以來是行走在溫暖光照裡的,所以沒有任何資格可以宣稱哪個知識是屬於我的,沒有「僭越」的權力(就算有,也是借來的)。另外,「借」的想像,本身已逆轉了禮物交換的順序,不再是給予、接受與回贈。「借」本身預先包含了有朝一日的歸返,接受者的逆轉他的被動角色。貫穿整個書寫,直到最後,話語的歸返。


      借閱,所以事物得以(也應該以)原樣呈現。在暫時保有的時延中,保護借取之物是基本德性。比起仿傚,借閱者的想像意志必須更強。想像:因為真實之中,「借閱」不可能,「歸還」更不可能。條件在於虛構,因此不論文類體裁為何,《童話故事》本身即是虛構的,至少從「謊稱在場」開始,整本書就羅織進虛構裡。借閱想像當中,一切談論到的作家與作品,都是虛構,越像是本來的樣子,虛構的力量就更為強大。娓娓道來間,童偉格的「不在場證明」創造出來了,奇妙的是,虛構的起始條件竟是「謊稱在場」。



  歸返,在借閱中預先產生。甚至,在這文學空間當中越界,由歸返呼喚借閱,因此不得不去虛構。一次次的作家與作品展示,從來不是炫耀意圖,或是強化自己存在價值,或證明一些什麼,而是相反方向,乃是離心的活動。矛盾也在於,離心運動卻也是離散之人回歸的方式,負負得正,也就成了向心。


      以此觀之,時光借閱者,也同時是位時光歸返者了。


       閱讀與人生如此相伴相生。以人生片段召喚起借閱,借閱以喚回過往經驗,歸返運動循環發動,我相信,《童話故事》一直是這樣在練習的。歸返的欲望,重新變回原初的欲望,追尋遺忘與諒解,傾向愛與死的欲望。


      以此形式,時光的贖回得以跳脫順時或逆時,多層複寫的 palimpseste裡藏著答案。或將自己的秘密,就此藏在palimpseste裡。這本書最私密的書寫,埋入人生與閱讀的關係中,乍看兩者總是相似性的隱喻連結,深究下去,會發現兩聲部的和諧或許在於毗鄰性的換喻連繫,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回憶片段與借閱言說的真正相關是什麼。


      歸還的目的,在寫作與閱讀的原初,或是「經驗」的原初嗎?我猜想,寫作能給的,可能比這還要多。歸還,往往不是原原本本將借取物交回,不論如何努力,上頭總會帶有更多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產生關係,即使是暫時的,也會留下痕跡。所謂利息。想像,每一回閱讀與人生的歸還,若總是挾帶一點點多的什麼的話,歸還這本身只在文學虛構中才能成立的實踐,到了最後,會在虛構空間中的閱讀與人生一體之兩端抵達零度之時,鑿出缺口,創造出一個虛空中的負數空間。不可能中的不可能。那很可能是布朗修說的,作者本身被排除在外的文學空間。也很可能,真正的創作會在那裡發生。


      來到此書的最後一句,我們或許不知道真正發生的事是什麼,但可以臆測,經過這樣的書寫與其經歷的書寫時間,童偉格的個人文學史,關於原初的起動點,說不定有一點小小的不同了。


       讀者們,現在,換我把palimpseste交還給你們。


      只須記得,溫緩如光堆疊過的,皆未曾消逝。


    本空間收藏朱嘉漢過去累積的短文與評論。 全文開放。若有意願,可小額贊助。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