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3|閱讀時間 ‧ 約 23 分鐘

兒時傾聽

客廳的老人家們不知道打牌打到什麼有趣的,

竟然笑到伏在桌上臉都皺成一團,笑淚也給擠出來了。

我坐回工作的房間一邊忙一邊聽外面聲響,

覺得無比安心。


小的時候害怕一個人睡,睡眠也不好,

常常早早爬上了床,卻只能對著天花板乾瞪眼;

房外的聲音對我來說就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我把他們當成廣播聽著,能夠仔細分辨隔著門板的說話,

聽著聽著就放鬆了。

父親母親偶爾會在外頭講我的事。

父親泡著功夫茶,小瓦斯爐啪搭響,

然後茶壺小笛聲,怕吵醒我和妹妹,一響立刻切掉。

沸水淋上陶壺,發出暴雨灑上熱烈旱地的蒸散嘶嘶,

一會兒揭開陶蓋,滾水扯開扭曲乾癟的茶葉,

有一響像是踩踏在枯葉上,再來整個壺都被浸潤了。

接下來偶爾會點煙,偶爾就開始講到我的學校,

講到要不要去補習,講到家族裡的親戚;

靜寂的夜裡,這些都能聽得很清楚。

父親很偶然才講到工作,

母親後來告訴我,

他常常夜裡坐在客廳的大魚缸前盯著銀藍的魚缸,

看紅龍游來游去。

有時夜裡父母親躡手躡腳去睡了,

我還清醒著,

客廳大魚缸、小魚缸咕嚕咕嚕的聲響就成了睡前唯一的節奏。

而原來有好幾個晚上,

父親睡下了又起來回到魚缸前坐著,抽上一卷慢慢的煙。


有一陣子父母親迷上金庸武俠故事的連續劇,

那幾夜就能聽見楊過在客廳叫著姑姑,

姑姑跳入深崖以後,陽過拜了神鵰一起練劍,

於是夢中就隱隱浮著神鵰的哮叫。

其他穿插的,

就是偶然老鄰居聚在家裏打麻將,

他們在麻將桌上說笑話,

出牌零星的牌子碰撞,洗牌、拖拉椅子,

摁開洗手間的燈,壓下抽水馬桶,

有一群人就在門外忙著甚是熱鬧。

如果直打到早上,

睡醒了還聽見外面重複昨晚的聲響,

那真有時間錯亂的感覺,

好像夜晚還沒有結束。


除非累到極也,否則我很少頭一沾枕就一覺到天亮,

好睡的人真的很福氣。

大學時候外宿,東海實在太靜,

新興路連車聲也沒有,靜得人心慌,

於是後來就整夜整夜放著音樂。

先前在景美的舊家,臨著馬路,有一度對面還是便利商店,

引擎呼嘯、人沸嘈雜、便利商店叮咚的玻璃門,

對我都是小意思。


現在住的小山坡,

到了夜裡聽見蟲鳴滿山,

空氣裡襯著若有似無的音樂,外頭還可以靜聽夜鳥輕囀。

當然這種矯情的雅興比起小時候,

窩在床上聽父母親在客廳活動差得多,

那樣的溫情和安全感,是一去不復返的。


我以前看人念舊、懷想童年,

總覺得那是修飾過的人工情感,

跟為賦新詞強說愁差不多。

可年紀長了,才發現過去的時光多讓人捨不得。

尤其是父母親與我們的角色、於人生中的平衡有了改變,

從他們彌天蓋地的愛和照料,轉成我們變成他們的天頂,

這些心甘情願當然也是天倫幸福,

但是那種豐饒羽翼下純粹的安全感,

就從歲月中漸漸靜靜地流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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