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5|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死亡與再生|談太宰治《斜陽》

(一)燦爛淒美的一生

日本「無賴派」(又稱「頹廢派」、「破滅型」)作家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1909-1948,だざい おさむ,Dazai Osamu),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津島家為青森縣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其父曾任眾議院、貴族院議員,並經營銀行及鐵路,太宰治出身貴族,家境富裕,許多作品都可以看到其貴族生活的描述。太宰治求學過程成績優異,對芥川龍之介、泉鏡花的文學作品十分欣賞,於中學時代即開始創作生涯。1930年入東大法文科,奉文學名家「井伏鳟二」為終身之師。他出身貴族,卻以無法融入大眾生活為恥,甚至於參與反壓榨的社會運動,終而沉迷在酒、煙、藥物、女人之中。他先前已有因為無法獲得心靈安寧而自殺數次的紀錄,後雖在井伏鳟二作媒下結婚生女,有一段穩定的生活與創作期,但他還是不改冶遊之習,有了外遇,還生下孩子。在開始創作《斜陽》之時,他認識了女讀者「山崎富榮」。1948年,其《如是我聞》震驚文壇,並著手撰寫《人間失格》,未久,隨著結核病的惡化,竟與愛人山崎富榮於同年六月十三日深夜,在東京都三鷹市「玉川上水」連袂投水自盡,結束其燦爛多感而淒美的一生。

(二)《斜陽》故事大要

《斜陽》(1947年)與《人間失格》(1948年)可說是無賴派中最典型也最廣為人知的作品,《人間失格》深具自傳色彩,約七萬字的《斜陽》則敘事結構較為完整,同時也是一部「毀滅美學」的經典名著。故事由一個貴族婦人與離婚後返回娘家的女兒「和子」、從戰地歸來的的兒子「直治」,以及直治的文學老師「上原」等四人構成,評論家「神西清」因此將《斜陽》喻為莫札特之絃樂四重奏。故事中,四個主要人物在戰後動盪混亂的社會中,各自摸索著自我的生存之道。只是,母親因丈夫去世,家道衰落,無力再過富裕生活,只好賣掉東京豪宅,遣散佣人,與女兒住到伊豆鄉下,母女相依為命,以典當珠寶衣物維生。雖然在戰爭中失去音訊的兒子直治倖存歸來,卻依然同戰前一樣四處冶遊、花天酒地,極端頹廢,家計變得更加艱難,而和子既不想外出從事有貶身分的工作,也不願聽命改嫁富有的年老對象,此一沒落的貴族家庭在破敗的戰後,生活益顯困窘。後來,和子愛上了直治的師友──中年作家上原,戀愛便成了她對抗周遭壓力的生存之道。她寄了三封信給住在東京的上原,卻石沉大海,毫無回音,因此她決定親自到東京找上原,未料,日本最後一位貴族似的母親,鬱鬱而終。就在和子去東京找到上原的隔天早上,弟弟直治在伊豆山莊自殺了。而一直想擁有孩子的和子,終於如願以償,懷了上原的孩子,不同於弟弟的選擇自戕,她決心自己活出生命的價值,因而無視於傳統社會的種種壓力,要藉由生下私生子來進行一場反社會革命。她在可能是寫給上原的最後一封信透露,這新生兒對外將會說是弟弟直治與其他女人所生。

綜觀之,太宰治《斜陽》對於分別代表死亡與再生的弟弟「直治」和姐姐「和子」的人物塑造,深具象徵意義,令人印象最為深刻。

(三)直治的死亡

弟弟直治一向以來的毀滅性格,讓人無能為力,因為直治的遺書透露,「完全不了解自己為什麼必須活下去」,也認為「死並不是罪過」、「人有生的權利,同樣的,亦有死的權利」。這種極端頹廢的思想,對於「活下去」的人來說,甚至於會覺得恐怖。

出身貴族,卻以大地主父親之壓榨農民為恥,直治進入高等學校以後,想接近民眾,融入他們的世界,但他發現,對民眾而言,他終究只是一個裝模作樣、突出古怪、神經兮兮的傢伙罷了,大家並非坦誠地跟他交往。他問道:「我們難道有罪嗎?生為貴族,是我們的罪嗎?只因為生於這個家,我們就得永遠像猶大的親人那樣羞愧、謝罪、腼腆地活下去。」於是他不論做什麼都羞怯難安,一心想擺脫貴族的陰影,自暴自棄的結果,只好狂亂、冶遊、放蕩,靠酒和麻藥的目眩神暈來獲取瞬間的沉靜安寧。在外人眼中,直治是頹廢、懶惰、好色、任性的享樂主義者。即便如此,他一點也不快樂。

戰後,從軍的直治從南洋回來,生活方式依然未改。明明家裡已經沒錢,他卻認為,受人招待是很可怕的事,又說:「可是,我不是因為自尊而付帳,只是因為我完全無法把上原先生寫作賺得的金錢用來作無聊的飲食和抱女人。」於是不得不繼續典當度日。毋怪乎姐姐和子會說,「直治從南方回來後,我們真正的地獄便開始了」。直治自認應該早點死,但一念及自己的「死亡」將會同時「殺害」了體弱多病的貴婦母親,於是他強忍著讓自己茍存下來。後來母親在沉靜的秋日黃昏,離開人世,直治既已了無牽掛,未久果然自戕。

直治的頹廢,源自於反抗出身貴族的家世,然而他反抗不成,遂藉死亡以完成其反抗行動;且因其沒有「希望的立足點」,是以走向毀滅之途,乃屬必然。論者以為,直治的形象正是太宰治青年時期的自畫像。

(四)和子的再生

姐姐和子在日漸沒落、崩潰的家庭中,挺身從事道德革命,無視於傳統道德,積極地展開行動,向壓抑人性的傳統挑戰,展現驚人的「生」之意志,正好與自殺的弟弟直治形成強烈對比。

曾罹患肺病的和子,原先嫁給山本,卻被認為愛慕畫家細田,甚至於連腹中的小嬰兒也被丈夫懷疑,直到生下死嬰,感情早已冷淡的兩人終於離婚,於是和子回娘家陪寡母,六年後,被迫搬到伊豆鄉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也做起粗活來,她認為母親越來越像病人,自己反而覺得不斷從母親那裡吸取活力,越來越粗壯了。而且和子的個性敢愛敢恨,認為「只要能做喜歡的事,那就是幸福的生活」,她服膺德國女社會主義者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1871-1919)的思想,說:「破壞思想。破壞是可哀可悲,又美麗動人的。破壞、重建;而後臻於完成的夢。一旦破壞,也許永遠沒有完成之日,但是為了思慕的愛,必須破壞,必須發動革命。」當她愛上了作家上原,儘管上原已娶妻生女,母親過世後,她仍毅然決然不依靠舅舅而選擇了上原,即使只是做個沒有名份的地下情婦也在所不惜。之前,她曾勇氣十足地向上原表白「我心中有了一道幽微淡然的彩虹,雖然那不是愛,不是情,但是隨著歲月的飄逝,那彩虹越來越鮮豔明麗,我從來不曾忽略過」、「我心中的火燄是你點燃的,你要來熄滅它」,更對上原直言不諱:「我要孩子。幸福之類,我根本無所謂。我也需要錢,可是只要有錢養孩子就夠了。」

和子確信「人是為愛情與革命而活」,雖然終將面對母親之死,可是她自言:「我不會絕望。說是卑鄙無恥也行,我要活下去,為完成所思念的事,要跟世人爭鬥下去。」她誓言將與古老的道德爭鬥到底,而且像太陽一般地生活下去,這是對古老傳統日本的告別,也是另一種嶄新形式的「再生」。論者以為,太宰治對戰後的日本社會即懷有反抗精神,他或許也是一位道德革命者,只是不敢將此種革命付諸行動,轉而將這種理想寄託於和子身上,由和子替他來完成。

(五)古老日本的輓歌

《斜陽》於昭和二十二年(1947)七月起,在《新潮》雜誌開始連載,立即造成轟動,受到各方矚目。單行本《斜陽》甫出版便大受好評,成為暢銷書,甚至由於這部小說的影響,使得「斜陽族」一詞被廣泛引用,泛指所有「沒落中的貴族」。這部小說描寫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下沒落貴族滅亡淒美的身影,猶如低吟古老美好日本的輓歌,道盡戰敗下「大日本帝國」子民的心聲,是以能夠引起廣大的共鳴。

原本期待腐朽老舊的事物會隨著日本之戰敗而一起消逝的太宰治,在目睹新現實之後,顯然是大大失望了,其心情全然表現在《斜陽》上。對人生充滿罪惡感、求死欲望強烈的弟弟「直治」,無疑是悲觀的太宰治之化身,他和憂鬱而病故的母親,乃至頹廢、放浪的上原,都是「死亡」的象徵。不過,《斜陽》可貴的是,太宰治也塑造了有著反抗傳統道德精神,堅強主張成為自己生命主宰的和子,她代表著「再生」,儘管其再生之路必然坎坷多舛,但這也多少透露著太宰治內心深處對於光明未來的憧憬與嚮往,使得戰後苦悶至極的日本讀者感動之餘,產生了希望,有了繼續面對明天、迎接挑戰的勇氣。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斜陽》人物死亡與再生的對立象徵意義,依然值得咀嚼再三,讓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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