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不夠善良的我們》夢境解析──善良與邪惡都不存在的意識糾纏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不夠善良的我們》最具電影感的時刻，都跟夢境有關。

「是該搬家了。」

第一場夢，是 Rebecca（許瑋甯飾）恍恍惚惚地拉著我們一起走進去的。

當 Rebscca 決定搬離開那個象徵她與何瑞之（賀軍翔飾）分手的租屋處，整理東西時首先掉出來的，就是何瑞之老家的鑰匙。鑰匙一拎起來，拿著它打開何媽媽家門口的手感還在。走進去，卻是久違了 12 年的熟悉場景。那個學直排輪的弟弟何永勵變成了「自己應該得到」、「沒有讓給別人」的孩子，孩子用他好聽到不行的童稚聲音叫了 Rebecca 一聲「媽媽」，連何瑞之都開門迎接，抱怨 Rebecca 太晚下班又買便當。

彼時， Rebecca 是那麼地小心翼翼，深怕戳破夢境，顫著聲線輕問「那我明天早點下班、五菜一湯好不好？」然後何瑞之便把 Rebecca 的夢境接了過去。被同樣的想念意識共振、同樣流下眼淚的何瑞之說：「明天一定很幸福」。但何瑞之終究是醒了，睜開濕掉的眼睛，枕邊人是與何瑞之相伴 12 年的簡慶芬。

第三集片尾的夢境，完成了 Rebecca 與何瑞之在現實世界裡無法在一起的遺憾，也是兩人在 12 年後依然想念彼此的意識互相召喚與糾纏。只是一起做夢時的目的有那麼點不同： Rebecca 以為 21 天就能割捨掉對何瑞之的眷戀，過了 12 年還是甩不掉，還在努力切割他。何瑞之則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他人生最坦蕩的一件事，就是沒想過要花力氣抹煞她，讓 Rebecca 當定了自己心裡的微笑。

關於第二場夢「心裡的微笑」，也洩露了何瑞之與簡慶芬沒有不同。這對夫妻就是各自默默地都在社群潛水發摟著 Rebecca。難怪 Rebecca 要用字斟酌，因為他們三人的意識是相通的。

所以在第六集的開頭，何瑞之才能在夢中向 Rebecca 告白「這樣你才會是我心裡永遠的微笑」。因為他也從 Rebecca 的動態裡看到了「心裡的微笑」，這是戲裡沒有交代的部分，畢竟何瑞之就是一個這麼外在壓抑卻又放任想念在腦中奔騰的人，他可以在與 Rebecca 共事的公司裡盡情懷念兩人之間的相處情節，連為了買兩顆茶葉蛋給她而換來汽車被拖吊的下場也心甘情願、笑得燦爛，更加成為心裡微笑的證據。

但會夢到 Rebecca ，是因為他收到 Rebecca 的簡訊。在第六集的開頭，他收到了簡訊，坐在臥病在床的何媽媽身邊，苦思要如何回覆 Rebecca 訊息裡「要不要過來？」的邀約，最後他選擇了拒絕，卻還是忍不住在夢裡見了 Rebecca 一面。而這也是 Rebecca 在最後一集裡騙簡慶芬的那句「而且我們還見了面」的基礎──Rebecca 是說謊也不是，因為在夢裡， Rebecca 和何瑞之真的滿常見面的。

簡慶芬也知道，因為在第六集的開頭，何瑞之說完「這樣你才會是我心裡永遠的微笑」，按下中斷夢境的鬧鈴之後，簡慶芬醒來，像是沒有窺視完那兩人的夢境、沒有聽到 Rebecca 說了什麼的懊悔心情，恐怕沒輸何瑞之。

而《不夠善良的我們》的第三場夢，則很符合簡慶芬的作風：她也加入了 Rebecca 與何瑞之的夢。

在第八集裡，或許是有感於在成功的生活不便、或者太想念家人，夢境中，簡慶芬載 Rebecca 回家一起吃飯，家裡何瑞之和兒子何永勵等著她們，夢很簡單，就是個和解過後的日常相處情境，卻是他們三人生命中最珍貴的大和解結局；夢境的另一頭，伊人卻已經哭醒： Rebecca 當下只在乎與何瑞之的久別重逢場面，自己卻來不及化妝。當時簡慶芬並沒有聽出來，在現實生活中，善良的何瑞之和 Rebecca，分手後再無真的約見。

《不夠善良的我們》夢境使用得唯美，是全劇最具電影感的魔幻時刻。第八集最好看，因為第八集有兩個簡慶芬的夢，包括 Rebecca 離開之際，簡慶芬看見的是 Rebecca 微笑臉龐像極了孩子的純真與好氣色，語氣溫柔且充滿聖光。那不但是脫離肉身苦痛後 Rebecca 靈魂最美的樣子、亦是在簡慶芬心中從「鬼」轉化成「心裡的微笑」的一刻。而這場夢也是華語影視作品繼《見鬼》李心潔在醫院與妹妹感性離別之後，又一動人的「訣別場」。

影劇創作是誠實吐露幽微心事的瓶中信，也是改寫生命遺憾的平行宇宙世界，像《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把和初戀之間的未完故事講完。創作者是如願了，那麼戲劇角色的心事和遺憾又該安放在何處？唯有夢境。

若說拍戲是造夢，那麼《不夠善良的我們》的精彩之處就是把夢中夢拍出來了，而且氛圍渲染力十足。在那個時空裡，善良和邪惡都不存在，只有被現實所擋的心之嚮往與意念，它們終於能被痛快地實現──而且只是做個夢而已，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在社群世界裡，我們也在落實非常具體的意識糾纏互動。

你有沒有那種明明 12 年都沒聯絡沒見，突然想起對方，還在社群上瘋狂搜尋她／他帳號與動態的對象和經驗？有多少人留著臉書帳號卻不再貼文、只是為了可以時不時去看一眼心裡還在乎的那個人「最近好不好」？

攤開 Rebecca 的社群帳號，裡面除了「心裡的微笑」，還有 39 歲的紅葉生日蛋糕，以及手背虎口上的英文字母刺青、捲髮的影子...…這些，簡慶芬看過，何瑞之當然也是。至於簡慶芬先是給何瑞之看「Rebecca 與何向立」影子合照的照片，以及試探何瑞之「想去刺青在與 Rebecca 同樣的位置上」時被關門，都是何瑞之的耐人尋味之處。

在第六集的 10:40 處，看過 Rebecca 手上的刺青、以及 Rebecca 與外國男人的貼臉照之後，何瑞之再也受不了，刪掉了自己帳號。在剪輯上看來，何瑞之是當時連 Rebecca 手機號碼的名字也改成了「忘了」（但是 0900484131 這號碼這麼好記，何瑞之也忘得掉？只能說他是真的沒想過要再聯絡了），不過在時序上的順序應該是相反的：何瑞之求婚當天就已經先改掉 Rebecca 在手機上的名稱（他穿著求婚當天的衣服）、然後在 2019 年底 Rebecca 在手上刺青之後的某一天，再也看不下去 Rebecca 與不同男人在一起的何瑞之才刪除了自己的帳號。

可既然何瑞之會在夢裡說了「這樣你才會是我心裡永遠的微笑」那句出現在何瑞之刪除帳號之後才出現在 Rebecca 動態上的話，莫不是何瑞之另開小帳繼續在社群上關心 Rebecca，就是兩人之間的意識連結太強烈了。就像總經理認為是 Rebecca 的意識召喚了自己再度找上她一樣。

Rebecca 原本關了又開的帳號，貼了最後一次文：

嗨。我知道你來過。... 也知道「來過」的意思。
來過就夠了。
說好囉，我要做你心裡的微笑，而不是眼淚。

來過 Rebecca 家樓下的男人，是何瑞之、總經理和于向立。當然這句話更傾向於是留給于向立的遺言。後來，于向立租下了 Rebecca 家（房租還遲繳），實踐了「如果你還願意愛我，來找我」的約定，只是這份遲來的「來」已經不是「來」而是「來過」而已。

誰不是誰人生的過客？誰不曾因為太想知道「過客」過得怎樣而搜尋對方？

在何瑞之刪除社群帳號的那場戲，螢幕畫面上首頁照片顯示的，正正就是 Rebecca 心心念念的何瑞之老家門口。而這又與《不夠善良的我們》的第一場夢境串連了起來。其實偷偷潛水觀察對方動態的，還有 Rebecca 她自己。

消失為什麼才是真正的存在？因為在無常的宇宙中，所有的羅曼蒂克都注定要消亡。而明明已經消失了卻還是讓人想要用力記住的人事物，自是最美好的、最真實的存在。

《不夠善良的我們》能用「量子糾纏」的故事，將簡慶芬與 Rebecca、Rebecca 與何瑞之、何瑞之與簡慶芬之間的糾纏拍得那麼細膩又感性，各自成立也平衡了彼此的善良指數，這何嘗不是一種台灣人情味的寫實與具現？而且，當用科學來比喻一件事，卻還是依然很浪漫的時候，那這件事果真是很不得了的浪漫吧？

全文劇照提供：公視、MyVideo、愛奇藝、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