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是湊已逝的父親生日,當日白天依里帶湊去看死掉的貓(兩人當天穿的上衣跟火災那天相同:湊是藍色漸層,依里是橘色漸層)──這是他們初次提到「轉世」的話題,相較於湊的不捨,依里對貓的反應有點淡漠,「曾經是貓」、「死掉都是這樣」、「反正牠死了」,卻告訴湊「放著不管可能會無法轉世」,兩人遂帶到祕密基地(可能就是這裡被木田同學看見)用泥葉掩住再點火燒掉。這裡依里的反應相當特別,如果跟之前下水道謊稱是貓、實則是自己對照,對「將來」毫無夢想、不時遭到父親星川清高暴力「矯正失敗」的依里,或許認為這才是自己的未來,但仍盼望貓(與自己)死後能轉世。當星火隨風飄舞時,湊擔心這裡會燒起來,依里卻著迷地看著火焰,在火焰近身時退了一步,不在乎地說:「也許消防車會來。」讓湊連忙拿著水壺衝到旁邊裝水滅火,搶走依里手上的打火機,退了一步問他:酒吧是你放的火嗎?因為你父親在那裡?沉默對視中,依里僅起身無力地說:喝酒對身體不好喔。
從片頭依里隔著河岸點火、聽著消防車鳴笛,在校長視角經過身邊掉落打火機,以及當保利(自以為)揭穿湊霸凌依里,早織回家時在湊的書包發現等暗示,加上這一幕質問,依里顯然有最大的嫌疑,加上待人過份成熟禮貌、放火後漫不在乎的態度,寫反字被糾正時會逃離等等,都有反社會的傾向。與向來孤獨沉默,但與母親有良好互動的湊不同,依里總是用若無其事的笑容和遊戲來化解日常必須習慣的疼痛甚至地獄,對湊來說既是吸引亦是嚮往;但面對湊時,依里的情感流露與感受表達都更完整流暢,心思細膩溫柔,表現他原有「愛」的能力:理解、體貼、付出,以及為對方保留自由選擇的空間;對懷有惡意的環境,則關閉自己的感受,如果碰到不願意做的事會反擊,即使可能遭受更大的羞辱──某種程度上,可以從這些互動的選擇,窺見他與父親的關係。
從星川清高和保利老師互動可知:他慣於以過去的體制地位(異性戀男性、高學歷、高薪)壓制、輕視他人,應該不只一次和覺得有問題而來家訪的老師「溝通」,對依里的狀況信口開河;再從他把妻子的離開歸咎孩子,以及依里身上從未成功的「矯正」來看,顯然他習慣責怪他人,而非反省自己的錯誤;即使面對常常與孩子相處的老師,他也毫不在乎地侮辱依里是豬腦;甚至客人(湊)還在門外,當依里不聽從他的控制,他就對依里施暴,關進浴室裡讓他在浴缸昏厥,不曾考量會對孩子造成什麼影響,可說兼具自戀、(酒精)成癮(保利老師家訪時,院子有大袋喝過的啤酒罐,星川清高手上也拿著酒)、反社會三種類型──但對這樣的父親,依里卻盡力維護(我爸爸人很好),還認同父親對他的評價,態度近乎自棄,以免連同父親在心中的形象崩解。
再從依里在校的狀況可以看到:即使鞋子太小也只能踩扁後跟繼續穿;雖有幾件衣服特別出色,且是亮眼的暖色調,但居多明顯是舊衣,而且隨著時序即將入夏,仍常穿長袖、圍著脖子,可知父親不太關注他這方面的需求,而他還必須掩飾傷痕以維護自尊(同樣是單親,湊的衣服都是他喜歡的藍色系,而且變化較多,對照來看更明顯)。在這樣必須自我抽離/否決痛苦才能生活的情況下,很難感知與在乎會對陌生人造成什麼影響,畢竟沒有人能救他脫離地獄,從保利老師的「處理」來看,可能還視為理所應當。如果依里真的是縱火者,應是長久被忽視與麻痺以致壓抑的憤怒、恐懼、悲傷、沮喪、無力、孤獨等情感到達燃點──亦即是一種求救(Cry-for-help),通過強迫性甚至無意識的行動表達已然解離與失聯的內在需要,無論父親減少喝酒施暴,或者死了轉世成更好的人,他都可能免於持續承受凌虐與恐懼,是一種求生之舉;再從依里身上的傷痕來看,「火」是父親慣常的處罰手段,那麼也可視為依里試圖用父親的刑具燒毀威權的反抗。
湊知道依里的家庭狀況,以及他對轉世的渴望。當天回家,母親早織準備了蛋糕一起慶祝父親生日,湊受到依里的影響,在早織說「蛋糕又縮水,爸爸吃兩口就沒了」時回答:「他又不能吃,他已經死了」,認知人死了就脫離原本的世界,但媽媽用「他聽得到喔」否決,於是湊提出父親轉世後可能變成椿象、長頸鹿;早織則一貫維持「理想父親」的形象,希望他能變成馬回來載我們,營造「他仍跟我們在一起」的氛圍,和「父親(男性)就要承擔家庭責任」的規訓。這段對話明顯是湊配合母親,像孩子般天馬行空,真正要說心事時卻請母親離開──事實上,早織想藉此聽湊的近況,而非深入探詢他的想法,也是把他當成孩子。第二天早上湊仍哭著醒來,早織確認他能上學後為他清洗水壺,發現裡面的沙石,湊已機警地下樓,告訴母親在做實驗掩飾過去──掩飾他與依里的關係和不能說出口的無措,連同之前發現湊少一隻鞋子,在早織的心裡卻是加深了孩子被霸凌的懷疑,就像依里那雙過小、最終失蹤的鞋──無法察覺/承認他們的變化,始終將他們當孩子看待,只會讓他們一直跌倒,難以前進。
儘管共有祕密與感情(疊羅漢時湊因依里爬上背的身體接觸而心慌倒下,卻被保利老師調侃「你這樣還算是男生嗎」),知道彼此家庭的狀況,兩人在學校仍然裝作互不相熟,學校男性認同的霸凌亦持續。當依里被關進廁所,湊進來本想視而不見,依里可能從門縫看到外面是湊,便呼叫「麥野君」「放我出去」,但湊害怕三人組仍在外面(可能也有認知依里放火的不安),轉身匆匆離開。在裡面的依里可能察覺到湊的猶豫,吟唱出「怪物是誰呀」的暗號,既是試圖尋求湊的認同,也是把霸凌化為遊戲來緩和恐懼,察覺外人進來馬上緘口;湊則可能確認三人組沒在外面,以及終究不忍心依里的處境,返身要回來開門,卻和保利老師再次照面又匆忙逃走。當門終於打開,依里採取了對師長的乖巧態度:「原來是老師啊,謝謝。」再次將霸凌化為遊戲,洗手離開。
不輕易出聲求救的依里(呼應在前面對假想的貓「我不能放你出來」)開口拜託湊幫他開門,這是他對湊的信任,面對師長又恢復渾若無事(說了也沒用,可能還會更倒楣──事實上他判斷正確,如此明顯的跡象,保利老師仍無行動);湊對「跨出白線」的恐懼依舊持續,但他更擔心依里的狀況,所以在火車頂,他提議可以告訴保利老師,依里邊選樹枝邊漫不在乎地說:
「他只會說我不像男生而已。」
「你不想說嗎?」
「反正我是豬腦啊。」
「你爸爸是錯的,我不覺得你是豬腦。」
「我爸爸人很好,他說要治好我的病,治好了媽媽就會回來了。」
「我不覺得你有病。」
「他是我爸爸,我不能亂說話。」
「我家也不能亂說話。」
這段對話再次證實星川清高在自己與兒子遭遇困境後,選擇的不是陪伴與作彼此的支柱,而是用更多的困境和責難「改變」孩子,依里的陰柔讓他確認自身的陽剛特質──這是父親/權為了維護「無所不能」的神話形象,用不斷控制與批評來防禦的姿態,可能還有「孩子不像自己」的厭憎,但這些心理都可以用「為你好」的「父愛」掩飾。湊則主動分享了父親意外去世時與外遇對象「野口美奈子」在一起,母親卻始終在湊面前營造父親愛家、堅強的形象,希望湊仿效父親,湊在觀看火災時看似無心的問題,也從早織口中證實了「有豬腦(性別氣質與性傾向不同)不算是人」。固然早織努力肩負雙親的職務,給予湊探索的空間與安全感,但更想為湊樹立男性榜樣去學習(可以注意到早織的打扮偏男性化,極力避免父親的缺席影響湊的男性認同),卻沒發現湊早已知曉她「塑造」的理想父親實有差距;加上早織太過擔心「單親」可能的匱乏,將自己的感受解釋為兒子的感受,以致未能即時察覺湊現今的需求,忽視/拒絕承認湊真正的問題──早織反覆強調「理想父親」透露了她認為湊現在的模樣「不夠」好,並不真的信任湊的自我探索,這使他們之間的信賴關係有了距離。
在這段對話裡,依里與湊坦誠家中無法向外人道的問題,再次認同彼此(湊從不否決依里的言行,也從不糾正依里寫反字;依里也不批評湊的傾訴,只回答「這樣啊」,還認同湊覺得父親品味不佳的觀察),並一起確認了各自的原生家庭與學校都沒有坦誠情感、甚至求援的可能:為了讓他們「正常」,無論是早織或清高,都可能會選擇轉學拆散他們;保利老師則從平日言行可知他認同(甚至可以說是鼓勵)蒲田三人組的「整人遊戲」,視作磨鍊男子氣概的測試,對依里遭受家暴(鞋子太小,身上有傷)與霸凌(被推倒、被關廁所、被藏室內鞋)即使事發眼前也未曾採取有效的行動。兩人不符合男性/刻板陽剛特質的關係與存在難以見光,若被發現必會各自孤獨。為了能「在一起」,依里遂在與湊的遊戲(「格力高」的猜拳遊戲、面向諏訪湖的旋轉鐵塔)過程裡提到「宇宙大擠壓」的話題,對未來的無望,讓他們期盼在宇宙經過膨脹爆炸之後,無論是時間、人、電車或貓都會倒退,牛丼會變回牛,屎會回到屁股,人會變成猿猴,恐龍會復活,宇宙會回到原本被創造的狀態──而他們就會轉世。
最大的暴力就是取消一個人天生的屬性,使其處於極度的迷失。無論外表、興趣、性傾向都不符合父權陽剛標準的依里,已然認定自己是豬腦、怪物,湊雖然一再否決(亦即想認同自己與依里相似的特質),卻無法改變外界對他們的「取消」,甚至漸漸內化同樣的認知而感到恐懼。對現世無法「正常」的兩個少年而言,「轉世」是他們現下唯一的冀望,所以湊提議「開始準備」,兩人一起裝飾電車(美術繪畫剪貼的部分應該都是湊的手工),期待「宇宙大擠壓」來臨後,他們可以「轉世」成更理想、更被父母與現實接受的自己。但比起期望「死亡」或「轉世」,不如說依里試圖在不抱希望的現實裡尋找一種可能,讓他和湊可以「在一起」並且得到認可,不用承受暴力威脅,畢竟敏感的依里其實知道:比起他更希望的「在一起」,以及早就認為自己是豬腦,湊仍在為了「得到認可」掙扎與努力,這個半真的幻想先是給湊的安慰,然後才是自己願意和湊一起寄託的未來。
事實上,無論是這件事的談話,還是之後的遊戲,兩人在當彼此玩伴的過程,都建立了一種親密的、從外界無法獲得的情感連繫(這原是孩子最初與願意陪伴的親人一起建立的,比起缺席的父親,早織才是湊心中的榜樣),湊和早織可以傾訴情感的關係,和從母親那裡學習在情感上正直、直率、體貼、傾聽,願意彼此分享與表達,都讓依里可以從中學習如何表現自己的感受與想像,跟過去總被批評指教不同,在與湊相伴的過程,他得到了發自內心、不求回報(只需要你的存在與陪伴)的喜愛。因為毋須競爭,他們始終維持著形影不離,連「格力高」的遊戲都無法使他們拉開距離,而是呈現他們之間的關係(依里領先,就猜輸讓落後的湊跟上來),在旋轉鐵塔更像是關在一起、遠眺湖面的囚犯。之後一起裝飾電車,有「怪物」的圖貼,有宇宙星球的吊飾,有如同星星的燈泡,借鑑《銀河鐵道列車》的兩人,共度的是不會前進的廢棄火車、不會流轉的時空靜滯,和情感與認同的自然發展。陪伴與玩耍不再只為忘記痛苦,而是讓他們能喚起情感、練習解決問題、思考新的方法和面對情緒,例如他們把外界被排斥的「怪物」由湊繪圖,變成「猜猜我是誰」的遊戲,用自我認知與價值觀去描述,除了加深對彼此的理解,展現各自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更是一種顛覆與祛魅(字面意思是「去魔法」,意味著科學方法的出現與開明理性的運用,使世界變得透明、不再有神秘可言),揭露那些「怪物」都是自然界的生物──一如他們原就只是普通的孩子。
在猜「怪物」的遊戲裡,兩人先分別猜對方是豬和蝸牛,一向認同自己是「豬腦」、形容其「無法抬頭看天空」的依里,和總是逃避、會吃水泥、如同蝸牛的湊,在這次猜題是交換身份,再一次暗示「鏡相」,亦是描述自己的認知讓對方了解,呈現兩人性格裡同具體貼細膩的一面。故而下一次的「樹懶」和「曼波魚」,依里一邊模仿倒在座位上,一邊這樣描述湊額上的樹懶:
「遭到攻擊時,他會放鬆全身、放棄掙扎。他會停止去感受。」
「……我是星川依里同學嗎?」
湊說的這句話時的表情和眼神,是對依里的觀察與理解,和之前因為看見彼此相似之處的「鏡相」相較,是更深一層的、試圖感同身受的憐惜──「停止感受」不是不在乎、不會痛,而是以柔克剛的忍耐與防禦,在依里口中是一種「技能」──經由反覆學習得來。這時的依里維持同樣的姿勢,卻與「停止感受」相反,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對他來說,這是他久違的、被這樣明白的理解,和感受到湊的感情是真摯而毫無保留吧。
或因如此,後來他們一起寫作文,原本對「將來」毫無興趣的依里,一反常態的積極,還把兩人的名字橫寫在稿紙首字給湊看,湊也邊仿效並問「保利老師會不會發現呢」──這裡可以特別注意的是,兩人的作文在此刻,以及在保利老師潑倒魚缸水時各有一次鏡頭,依里寫的是「むぎのみなとほしかわより(麥野湊星川依里)」,湊則是「ほしかわよりむぎのみなと(星川依里麥野湊)」把對方的名字寫在自己的前面;而說著「他應該不會發現吧」的依里,獨獨將湊的名字「みなと」寫左右相反的鏡相文字(但下面普通作文的な、と是正確的)──知道湊信任保利老師的依里,是否懷抱著一絲希望,想藉此讓服膺父權體制而遲鈍、但明顯偏護湊(同樣是單親家庭)的保利老師察覺他們之間的關係,然後拯救湊(和自己)?
這個微小的願望後來奏效了(保利老師在颱風天衝到湊家,說「你沒有錯,老師錯了,你一點也不奇怪」針對的不是湊說謊,而是湊說不出口的、與依里之間的感情)。接著依里在作文上寫了「品種改良」作為將來的期盼(文章裡顯露的部分可知,依里想品種改造的是他喜歡的花,為的是能在炎夏活得長久──是自身遭遇的投射),還跟湊一起把「將來」作為射擊許願的對象,只是湊射中了「橄欖球員」的「將來」(顯現他仍想符合母親、現實對他的期望),依里卻沒有射中──儘管開始對未來懷抱希望,但是否在他的心裡,「品種改良」已經不是他真實的心願呢?
兩人的遊戲亦包括在野外玩耍:一起玩葉子,一起摘核桃,合作時有載貨火車經過,當他們回頭看時,彷彿在此處靜滯的時光,開始向前流動變化──停下來的依里被衝過來的湊撞倒在地,還弄傷了左腳。這一段互動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