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鄉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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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桑愣了一下，微笑回答：「我是台灣人啊。」

老闆又說：「妳的講話口音不是台灣人。」

這句話，小桑已經好多年沒聽到了，幾乎都快忘了這句話曾經存在過。

因此，她竟一時之間，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回答。

「妳大概住台北吧？」老闆態度比和林貞莉說話時，多了拉開距離的客氣。

「啊，是的。我是台北人。」小桑趕緊答，像是抓住一條拋給她的繩梯。

「嗯。大概幾年前，小孩來這裡唸書，我和我親戚就跟著一起來了，順便開了餐館。」老闆開始話起了一點點家常。

「這樣啊。生意挺好的啊。」小桑試著聊天。

「不過，妳是外省人吧？」老闆又突然問。

「算是吧。我的祖父母不是本省人。」小桑有點尷尬地笑答，慶幸後面等著點飯的學生有些不耐煩，趕緊開溜去找林貞莉她們去了。

坐在窄小四方的餐桌邊，等餐中的小桑，發現自己的食慾突然減去大半。

『妳的口音不是台灣人。』這句話，像是否認了什麼。

她，不是台灣人？

是台灣人就要說台灣話；那她是台灣人嗎？根據這種二分法，似乎不是。

她不只聽不懂，不會講；她講國語時，還咬著一口淡淡的腔。

『口音』，如記憶之鑰，開啟了一扇被遺忘的門，將她從當下抽離，逼著她檢視人生中的許多記憶碎片……

四歲。那時在公園裡玩，她發現了一隻夏蟬停在樹幹上；她像發現新大陸，想要找小朋友們分享，一回頭，正好一位小男孩蹲在旁邊挖土。她便熱情地拉住他，嘰哩呱啦講蟬很奇妙。

但是，小男孩皺著眉頭，跑到他的母親身邊，說：「媽媽，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在說國語嗎？」

六歲。在社會課的課堂上，老師介紹台灣風土民情，講到小吃。「同學們，誰沒有吃過蚵仔煎？」全班只有她和另一位同學舉手，她手伸得直直的。

「竟然還有人沒吃過蚵仔煎？你們不是台灣人啊。」

時光一路在與同學們的遊戲中飛逝，小孩子們誰還去分本省人和外省人。有時同學講著幾句台語，她聽不懂就直問，大家也嘻嘻哈哈地解釋。日常台語她懂得極少，髒話和粗話倒是學得飛快。

小時候的她，只關心明天要玩什麼遊戲，體育課要上什麼；政治那種東西，只屬於新聞報紙。驀地，在一次選舉裡，不知是誰說，若本省人當選了，外省人就要被趕到海裡去。

年幼的她，心中一驚，才真正認識到，原來還有本省外省之分。

小六的年紀，一些男生和女生都不怎麼分，玩在一塊兒了；那麼，本省人和外省人就不能做朋友了？但既然能做朋友，還要分君從何處來？

她糊塗了。她在這塊寶島出生，但好像有種她不歸屬於這方島嶼的氛圍。

她，到底是何方人？她，從何處來？

出生地和祖籍之間明明有一條分界線，但那條分界線對她來說，模糊了。

十五歲。歷史課講到令人驚心的事件，以及旋踵而來的白色恐怖。嚴肅凝神聽課的她，冷不防聽見老師帶著貌似控訴的聲調，說：「所以，本省人受到外省人的迫害。本省人是這段威權體制下的受害者。」

她的心臟一縮，有點疼。老師的一句話，她感到一具無形沈重的枷鎖，肅穆地往她的頭上扣。

她不是本省人，可她也替當時受害的人們難過；她不是本省人，是不是要默默背起這個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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