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6|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記憶的超能力


記憶的超能力


記憶是不可靠的,好多年以前D就知道,長大到開始懂得分辨大人是否說謊的年紀時,D也漸漸明白母親兒時告訴他的很多家族故事,並不全然代表事實。D記得有的故事精彩絕倫,像是要唬小孩的床邊故事,而有的故事母親每次說到都會掉淚,故事裡有些道理他至今仍奉為圭臬,有些成為他懂事之後所揭穿出來的母親謊言。惡人永遠不為惡,只是沒做成某人生命中的好人;一頓不歡而散的飯局,不會總是場悲劇;母親根深蒂固認知的事實,在別人的記憶裡卻活成了另一個樣子。不可靠的記憶,有著改寫真實、起死回生的超能力。


D起初並不想著要影響母親,直到近幾年發現母親漸漸腳步蹣跚、雙腿腫脹、好幾次打開了冰箱不知道要拿什麼又索然關上,上次回家時他頭一次覺得要刻意低頭才能看見母親,歲月偷偷帶走了一點母親的身高,他以近乎俯視的視角看著那白髮蒼蒼的頭頂,他明白了時間在往前走的同時,日子卻是在倒數。


D時常在電話裡或是幾個月一次返家的餐桌上試圖引導母親用超能力讓自己開心一點,他希望母親最後的歲月裡不要再有憤恨與不滿,他希望這樣對她是好的,但是母親告訴他,她總是這樣告訴他:你那個姨婆就是這麼壞心的人,從以前就那麼壞⋯你還小你不懂⋯你姑姑之前為了做裝潢借的那筆錢後來也是當作送她的一樣⋯⋯他們這些人啊我現在連看都不想看,最好不要來大姐大姐地叫⋯⋯做人不能這樣子的⋯⋯。


妳乾脆把這些恨意帶進棺材算了。D有時會這麼想。


前些日子,母親開始進入神智不清的狀態,時常打電話來只為了抱怨迷信的大嫂又在大哥家搞了一個空間弄什麼念經課程、同住的二嫂不打掃家裡也不煮飯整天往外跑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姊姊去做社工還是什麼阿薩布魯的工作,也沒賺什麼錢吧搞得這樣一年只有除夕回來ㄧ晚,女兒還沒嫁就像潑出去早已乾透透的水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有的時候上午那通電話裡剛講完的事,傍晚又得再聽一次。


「好了,媽,這件事你早上說過了。」D好幾次得邊夾著話筒邊處理著文件不耐地回。


「哎呀是嗎?沒有吧!我有說過你二嫂前天玩到半夜12點才回來,走路砰砰砰地提著大包小包的⋯⋯」


「提著大包小包的內褲啊、毛巾啊襪子的說是大特價買了很多,然後都丟在客廳桌上不管,水果買回來也亂丟、切好的土雞也是放一個晚上搞得整桌都油膩膩的,是吧?媽,妳真的說過了。」


家中排行老四的D常常覺得莫名奇妙,為什麼母親從小就喜歡跟他講秘密,照理上來說應該會找同性別的姊姊聊,D只是覺得,這份擔子讓他壓力很大,憑什麼前面幾個哥哥姊姊都可以事不關己似的,而他每天要接上兩至三通,幾乎照三餐問候,內容卻千篇一律都是抱怨的母親來電。


有一次,D的主管遞了一份人資報告書到他桌上,要求D下禮拜開始負責帶公司一位新進的實習生熟悉環境、工作分派以及最重要的:認知戰略。


「什麼認知戰略?」D當下很疑惑,回想起自己四年前到職時,好像沒有被前輩教過什麼認知戰略。


「我們的頭號敵人啊!吳建闊、九雋聯合、去年漁港二期那個雷包工程行、三年前你差點挺不過那次裁員那個市定古蹟案⋯,召集人是誰去了⋯徐立啦操你媽那個老狐立⋯啊說到政府,你還要記得提醒實習生,小心都發局分機39那個雞巴許小姐,然後上禮拜陳律那邊回函說立泉街張小姐還是堅持要告⋯我操你媽死番婆⋯⋯是說實習生當然也是不用接觸到法務這邊啦。」


「嗯⋯是的⋯。」D的手指還在鍵盤上飛快敲打紀錄主管剛剛如午後雷陣雨般傾盆落下的戰略守則。


「所以說就交給你囉,由你來評估什麼該跟他說,什麼不該,反正這些認知,都是我整理出來對我們公司好的認知,社會在走,戰略要有,好嗎?」


「不要問我為什麼挑你,我是聽說你最近電話講很兇啦,進度是都沒落後啦,但就感覺全公司你最有時間還能塞個人給你顧,就這樣囉,我是看好你的,嗯?」


主管走後,D無奈地甩了甩頭,打開那本人資報告書,第一頁是實習生的基本資料,一位建築科系剛畢業的清秀女孩。


到職的第一天,D帶女孩認識公司環境、保全開關、設計部跟監工部的區位分配、茶水間的設備、撥給她幾本庶務用參考書籍,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認知戰略。


D試圖用不帶情緒的方式描述這些商場上敵人的參數、規格、攻擊係數等等,女孩似乎對這些事物有種見獵心喜的熱情,竟然拿起了便條紙開始紀錄,D看著女孩埋頭苦抄,晃動著的馬尾與後腦勺,突然覺得自己有股散播戾氣、誤人子弟的愧疚感。


此時手機突然響起,是母親的來電,D回過神來趕忙接起,心裡湧起一股厭惡感:母親真會選,就剛好要在我帶新人時打來鬧。


「喂,阿弟?你機車那什麼保險的信寄回來了,是要繳費是嗎?」今天的母親聲音聽起來特別爽朗。


D看了一下月曆,12月,的確是每年繳機車產險的時間。


「是啊要繳費,但那封信不用理它啦,我有設定網路自動繳,妳不要再拿去繳費喔!」


「喔喔好,不用理它,好。」


母親陷入一段沈思,D看了一眼反覆誦念便條紙內容的實習生女孩。


「阿弟,你是不是不想理媽媽了?」


哪招?D當下直覺不妙,母親這是想說什麼。

「媽媽做不到你說的啊,好痛苦喔,他們真的都很壞嘛,要怎麼忘記?像你那個保單啊,我從你大哥開始工作時就叫他去保保險,那個很重要,你二哥我也是千拜託萬拜託,結果只有你聽進去,我就知道說以前跟你說的話你都有聽進去,沒有保險的話會被你那些吸血蟲姨媽啊姑姑啊,吃死死的⋯⋯你真的不能不理媽媽喔,媽媽教你的,都是在這個社會生存的方式。」


電話那頭傳來細細小小的嗚咽聲,母親在哭。哭聲讓D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幾乎要模糊到分不清事實還幻想的記憶,有次母親提早來接他幼稚園下課,他遠遠看著母親在跟園長說話,他聽不到兩人談話的聲音,但是母親始終低著頭,園長最後拍了拍母親的肩,D當時不知道母親轉過頭來時掉下了兩滴淚。母親帶他去麥當勞,點了滿桌的薯條跟雞塊,爸爸說小孩子沒事不能吃麥當勞,那是他第二次吃麥當勞,第一次是在5歲過年時回阿嬤家,他好開心,覺得今天媽媽心情應該很好。


但是那天母親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一直叮囑D多吃點,好吃就吃沒關係。飽到連可樂都喝光的時候,媽媽都沒有吃上一口,D拿出蘋果本要來寫算術作業,老師已經把今天的蘋果數量都貼好了,D喜歡數學,也擅長數學,他拿起鉛筆點著一顆一顆的蘋果,輕鬆的寫下18,母親應該是在這個時候開口的,D忘記他算數的時候到底過了多久。


「弟弟,媽媽好愛好愛你,媽媽只剩下你了,你不可以不理我喔。」


媽媽在哭,D第一次看到媽媽哭,原來媽媽的眼淚長這樣,跟班上的女生眼淚不一樣,媽媽的哭聲是細細小小的嗚嗚聲,他沒看過有人這樣哭的這麼小力。


「媽媽不要哭。」


D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說只剩下他了,明明還有爸爸,大哥、二哥、姊姊,雖然大家都比他大幾個頭以上,但是他們是大人,大人應該最喜歡大人才對。


「媽媽跟你說,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壞人,你還小不一定會懂,但你一定要記得這件事,媽媽教你的,絕對是你以後會很需要的⋯蛤?阿弟啊?有聽到嗎?」


D回過神來,母親在話筒另一頭繼續抱怨,似乎在說著姊姊上週去了緬甸做什麼救援,夭壽危險,最好是不要嫁去那邊⋯⋯。


D站起來看著事務所的其他同事們,有的人在改圖,咖啡已經喝到第二杯,有的同事在會議間視訊,有幾個同事在閒聊週末的金曲獎新聞,實習生女孩還在念那張便條紙,她桌面的電腦甚至開始搜尋起上頭幾家事務所,這是一間20人左右的中小型建築事務所,設計師是個好相處的人,江湖謠傳這家公司樹敵不少,但作品質量總是很好,D到職第四年,公司持續在擴編中,業務越接越大。D突然發現四年的長度是可以念完一座大學的,四年之前母親剛從園區退休,腰椎盤突出讓她躺了一個月,二十五年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哭泣,二十年前換作母親在他面前第一次哭,十八年來母親一人帶著四個孩子生活,還好哥姐們那時都已屆成年,四個孩子加起來,總共是十六年的大學。母親說過,念完大學的人就不是小孩了,要被丟進世間受苦了。D從小聽了母親講了三次,一直到自己畢業的那天,聽了四次還是不懂,母親為何總覺得生命是在受苦,世間是場苦難。


上個月,實習生轉正了,辦公位置就在D的旁邊,D依舊肩負著帶領她的隱形擔子,主管說馬尾女孩表現很棒,一定是D認知戰略教得好,D不置可否的笑笑。女孩剛結束一通與都發局許小姐的通話,許小姐email回信了市府函文,工程過了,全公司的人都歡欣起舞,這是我們今年最大的案子,主管走過來拍拍女孩的肩說:「做得好!但是別忘了,都發局不是我們的敵人,只是我們要知道治人之道。」


D早已明白,公司的成就,多少來自於老闆樹敵精要,戰略明確,商場是社會的縮影。


母親想教會自己的也是這個。


母親的組成有一大部分來自憤恨,那是二十幾年來母親賴以維生拉拔兒女們成長的心法,猜忌與不信任是強大的戾氣,有時候恨意會讓人一敗塗地,卻也這麼樣地撐起了一個家,D有時候會想,他之所以這麼相信記憶的超能力,會不會也是因為母親那咒語般反覆提及的話保護了他,免於被這些黑暗意識紮根:


「你還小你不懂。」


於是D就真的什麼都不懂,如此這般地長大了,有幸擁有了超能力,想著要以此改變母親,或說是,改善母親。


最後三個月,母親住進了安養院,一天之中安靜的時光越來越長,她大多是坐在輪椅上動也不動地望向遠方。D的工作越來越吃重,一個月僅能去看她一兩次,偶爾母親會突然握住他的手說:「阿弟,小心喔,你爸爸不一樣了。」或是「大哥的女朋友怎麼戴那麼多佛珠,我們家是基督徒不是嗎?」看著母親用力掐住自己的枯槁雙手,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在吐露,D並不感覺到疼痛,母親的手掌是那麼地薄,好像一不小心會過度用力而應聲破碎,歲月從母親身上偷走了更多,頭頂的光景已經從白髮鬱鬱來到了白皮寥寥,不過一直到現在,母親沒有改變的地方還是那些支撐著她的憤恨回憶,似乎這是她靈魂的中樞,皮毛如何代換消逝,那核心的價值會一直留存到生命最後一刻。


D終於懂了,母親永遠學不會記憶的超能力就是因為,母親的記憶,已經是她這一生最引以為傲的超能力。


出殯的那天,D看著被推進火化通道內的棺材,他的視線筆直望前,眼睛彷彿一台設定好長焦的攝影機,遠觀地等著畫面內的動態來去,然後,卡,結束。這個畫面在之後的每一天都變成了記憶,再過一陣子,這份記憶會開始模糊⋯⋯殘缺⋯⋯總是讓人吃力地想,又在腦海裡折騰著響,還好D好多年以前就知道,一如以往那些不可靠的記憶一般⋯⋯他有幸學會了超能力。



後記

2024.07.02

喜歡《羅馬》這部電影,更喜歡導演艾方索·柯朗那句

「I’m not going to tell the story the way it happened. I’m going to tell it the way I remember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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