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4|閱讀時間 ‧ 約 39 分鐘

釀影評|《巴頓芬克》:再沒有得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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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前言

「人心自為其境,而在此境中,地獄可變天堂,天堂可成地獄。」
──約翰.米爾頓《失樂園》

連延日子裡,搔著半夜被叮咬的癢處,剛才踏入碧海藍天的沙岸,卻被惱人嗡鳴聲扯回現實。懸吊於打字機上的雙手,來回於貧瘠荒漠的靈感與掙扎痛苦的肉體不斷摸索。強勢衝擊的海水撼動不了稜角銳利的岩石,熊熊烈焰燒不盡的人性矛盾與醜陋。

塵埃落定呆坐岸邊,暮暮朝朝的自由觸手可及,如乾渴的旅人終於淺嚐甘霖,再不用絞盡腦汁趕稿、背負荊棘向上帝負罪、化身薛西弗斯重演悲慘人生。但旁人詢問盒子裡是什麼時,大腦裡面沒有點滴動靜,絕處逢生,迎面而來卻是未知,是罪惡還是夢寐渴求的靈感?是天堂還是絕望環伺的地獄?

複雜萬端的碎片組成了《巴頓芬克》,隔壁打擾不斷的壯漢、酗酒成性的前輩作家、財大氣粗的片廠老闆,突如其來的命案、鄰居的真實身份、被上司拒絕的嘔心瀝血之作,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殺個措手不及。柯恩兄弟於無力產文的作家與觀眾之間嵌入媒介:文學、宗教、歷史與文化等,將眾符號與心魔焦慮交織一起,讓故事以最魔性的方式呈現於幕上,而觀眾在欣賞完後,所察覺、所認爲、所闡釋的線索與想法或將不盡相同,甚至大相徑庭,故筆者希望藉由本文,讓影迷朋友獲得觀看如此酣暢淋漓的故事的另一角度,或許也能回頭推敲這場心靈之旅被遺漏的線索。

《巴頓芬克》劇照/IMDb

一、心靈的生活

《巴頓芬克》是個浮士德式的寓言,巴頓與魔鬼達成交易,願意出賣靈魂違背意願前往好萊塢撰寫電影劇本,最終墜入地獄。從他下榻的厄爾酒店能尋獲許多提示:前台服務員查特從地下室掀開門板宛如冥界的惡魔從地底鑽出,電梯服務生皮特領著巴頓前往六樓的房間,像位現代弗列吉安斯(Phlegyas)在冥河上幫助眾人渡過冥河,兩人共講了三次六樓(六樓謝謝/下一站六樓/六樓到了),六六六明指了巴頓正前往地獄。電影結尾,酒店處處蔓延的火焰也證實巴頓已經陷入陰間火海深處。

厄爾酒店空蕩蕩的大廳不見人影,琥珀色光影在漆黑中閃閃浮動,格外誘人,緩慢轉動的風扇讓氣息凝滯於此,刻意的疏離感也讓人想到《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 1950)中的戴斯蒙豪宅,作為一個遊蕩人物的暫居空間,兩者皆探討了作家在好萊塢夢中的掙扎,我們也都看到夢境與現實的混雜。風格設計也如《鬼店》(The Shining, 1980)一般,六樓的走廊及其老舊的地毯、作家失神盯著打字機靈感躊躇不前的模樣、服務員成為酒店的延伸與主角交流,雙雙展現了酒店對作家思想的操縱,同時,作家本身的不安全感也明確成為針對女性的惡意與宰割。

《巴頓芬克》劇照/IMDb

不過厄爾酒店的隱喻更為個人化、有機化,濡濕如血肉的牆壁不斷染濕壁紙讓自身浮現、牆紙宛如腐爛軀體上不合身的皮囊,房間內唯二得以讓光透進來的窗戶,以同樣暗淡的光澤回應巴頓無力空洞的眼神。電影似乎不斷暗示酒店本身就是巴頓的身體,而房間則是他的大腦,畢竟房間是他寫作的地點,是其思緒盤據、自由發揮的空間,任由焦慮、興奮、罪惡彼此碰撞。

但牆紙背後濃稠的黏液,似乎更像查理的耳膿。片中在酒店房間的所有場景,能看到汗水從查理的臉上滴落,甚至壁紙透水的片段,都發生在巴頓遇到查理前後,加上查理在電影最後喊道:「我給你們看看腦子(mind)的厲害」,對比他向巴頓提及自己銷售的是「心靈的平靜」,似乎都暗示著查理是巴頓心靈具現化的成果,再加諸如查理比其他角色更常提到「頭」(如:換個腦袋、被頭腦困住、抱怨頭痛等),也時常提及有關「總部」的零碎訊息,更指向查理是巴頓心靈所壓抑和妄想的那部分。

《巴頓芬克》劇照/金馬影展

每當他坐在打字機前試圖擠出一兩字,嘗試未果時,新的干擾就會登場,如剝落的牆紙與惱人的蚊子。而查理的登場前往往伴隨著打字機的場景──在他的第二次登場中,畫面從打字機往前推進入其內部,下一幕查理就出現了,後續幾次的登場也類似如此,巴頓在紙上打出「穿運動衣的大塊頭」,查理就走進巴頓的房間,如同一個想法進入了作家的腦海。

他們在床上並肩而坐的對稱畫面,也表明了查理是巴頓的鏡像或另一個自我。這讓厄爾酒店成為巴頓創作過程中,為了擺脫紊亂心智而藏身於此的「字典」,他必須名副其實地和自己的大腦進行一場角力,尋找摔角手故事的靈感,整個故事因此成為巴頓腦中的一次投射,所有的想法都會回到巴頓身上;這也正是巴頓的困境,他並非無法寫作,而是一切事物在他眼裡都會反射到他自己身上。

一如開頭巴頓執筆的話劇中,男人提到:「我醒了,多年來第一次醒來,⋯⋯,如果你閉上眼,白日就是夢。嗯,我的眼睛現在睜開了」,劇中內容呈現一名沉睡者的甦醒;巴頓對自己崇拜的「普通人」的真實生活幾乎完全無知,完全可以說他是閉著眼睛生活──如果巴頓從一開始就是閉眼睡覺,那麼我們看到的或許都是他腦中的藝術渲染罷了。

《巴頓芬克》劇照/IMDb

二、走入此門者,必當放棄一切希望

以上種種「地獄」的意象,也讓人容易聯想至文學經典《神曲I:地獄篇》。但丁的《地獄》講述一位詩人與其嚮導穿越了九層地獄的嚴峻之旅,不同層對應著不同的罪惡,而《巴頓芬克》也仔細而刻意地以類似方式推動故事。

《地獄》與《巴頓芬克》兩者,都有著藝術家身份的主角(詩人與舞台劇作家),也都偏離正道走入深淵(一個是名副其實的地獄,另一個則是象徵性地意指好萊塢)。首先,第一層:「地獄邊境」──以厄爾酒店為界,巴頓爾後的生活不過是好萊塢工業中被壓榨的編劇之一,正如書中寫道「走入此門者,必當放棄一切希望」。第二層:「慾望」──在房內休息時可以聽到隔壁房魚水之歡活動的聲響,此刻巴頓已漸入自身心境。第三層:「貪食」──代表人物為巴頓景仰的偶像梅休,每次他登場時,必會飲酒狂歡。第四層:「貪婪」與第五層:「憤怒」──自然對應到片廠老闆,不吸乾員工血液不罷休,也為了利益與部下、與巴頓互相爭吵。

《巴頓芬克》劇照/IMDb

第六層:「異端」──好萊塢的世界觀以及老闆對電影、藝術的態度被巴頓視為異端邪說,他所冀求利用自己才華來維護「普通人」的崇高理想,與好萊塢利益至上的目標背道而馳。下一層:「施暴」──奧黛麗、梅休被殘忍殺害肢解,《地獄》書中但丁的旅程也反映了所思所想,地獄的經歷使他體認到自己真實的本質,在某種程度上,巴頓也是如此。

到了第八層:「欺詐」──綜觀全片,巴頓的行為與偽君子無異。他熱衷於透過藝術洞察回應他經常稱讚的「普通人」與生活的鬥爭,但這股一廂情願卻被微妙的虛偽戳破幻滅。他不願安靜傾聽查理──工人階級──的聲音,而是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的理想與對世界的觀察,每每查理欲告訴他自己的經驗都被巴頓無禮打斷。諷刺的是,巴頓正興奮地佈道,關於作家會竭盡全力將自己與普通人隔絕開來,他並未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因此他欽佩做著僵化工作的工人們,卻也同時表現出對實際工作感受的一無所知。

最後一層:「背叛者」──他出賣了隔壁鄰居(告知櫃檯房內的吵鬧)、自己的父母(告訴查理父母的名字)與自己的靈魂。在夢想被絞碎後,他經歷了好萊塢的地獄,但在看他走出地獄前,我們先特別討論中間遇到的幾位角色:梅休與奧黛麗。

《巴頓芬克》劇照/IMDb

三、聖經

巴頓第一次前去梅休的居處,在走廊遠處即可清楚聽見梅休神智不清狂吼:「寶貝(honey),我的寶貝在哪裡?」,結合後面的發展,梅休與奧黛莉貌合神離的相處、奧黛麗偶一為之為梅休代筆、奧黛莉的頭(可能)被查理鋸下藏於盒子,以及最後巴頓帶著盒子去海灘坐著。梅休所喊的寶貝以及(巴頓幻想中的)奧黛麗皆象徵著「創作的才華」。

回到巴頓與梅休共進午餐的片段,巴頓顯然被奧黛莉的姿色與智慧吸引,梅休則隨之嘲諷地提到「所羅門媽媽」。

所羅門的母親拔示巴(Bathsheba)據《聖經》所述是位美女,原本作為大衛下屬烏利亞的妻子,卻因為某天大衛在屋頂上散步看見拔示巴在裸體洗澡,天雷勾動地火,大衛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美麗動人的拔示巴。在誘姦她使之懷孕後,大衛也藉故殺死了烏利亞。此舉使上帝震怒,讓刀劍永遠不離開他的家族,並殺死了他們通姦而生的長子,而拔示巴成為了大衛的妃嬪後,又為大衛生了一個孩子,即著名的所羅門王。

在遁入混沌前,是巴頓與奧黛莉的床第之歡。對比奧黛莉的嫻熟老練,巴頓的行為舉止卻有如即將擺脫處子之身的男孩,呼應了巴頓的純真而不諳世事,也一再揭示巴頓對靈感(女人)的渴望,他的拘束而不自然更表示,他對所謂的靈感是如何陌生,自始至終他只有一個故事能講,而那不斷出現的海灘美女,則加強了巴頓對靈感的執念。因此他得到梅休的奧黛莉,如大衛侵佔了烏利亞的拔示巴,也在梅休說出「當我無法寫,無法逃避自己時,我想扔掉我的腦袋」後,巴頓的本我(查理)了結了梅休,宛如大衛處死了烏利亞。

摘下奧黛莉的頭,則是具象化奪走梅休的靈感,將之放在方便攜帶的紙盒中。巴頓曾對梅休說:「我一直認為寫作源於內心更深的痛苦」,終於在奧黛麗死亡後,他呆坐浴室地板無助痛哭,感受靈魂深處的痛楚,終可文思泉湧奮筆疾書,得以從自己腦中的地獄汲取靈感。

《巴頓芬克》劇照/金馬影展

梅休那南方紳士、卻成天酗酒的形象則與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不謀而合,在好萊塢苟延殘喘的結局更與福克納、厄尼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史考特.費茲傑羅(Scott Fitzgerald)以及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等人不謀而合。在電影工業轉向有聲電影的製作後,這些「文豪」都長途跋涉前往西部,試圖尋找穩定的報酬,正如梅休所說:「我們這些未馴化的作家,最終設法來到了大鹽鹼灘」。偉大的文學家都轉往大銀幕,搬到好萊塢,但他們的文學天賦卻在令人窒息的好萊塢沙漠中枯萎,紛紛陷入泥淖,《巴頓芬克》正是將他們在好萊塢的經歷折射成巴頓的惡夢。

惡夢也在巴頓翻閱《聖經》的片段被提及,《但以理書》中國王尼布甲尼撒對迦勒底人說道:「我記不得我的夢了,如果你不告訴我,我的夢和它的意思,你將被撕碎,你的住處將成為地獄。」接續他召集了所有的祭司和占卜師,勢必要告訴他夢意味著什麼,否則將澈底摧毀他們的家園和家人。

在《聖經》中,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是以喜愛極刑而聞名的暴君,他強迫猶大王西底家(Zedekiah)在自己的眼睛被挖出前,眼睜睜看著他的每個兒子被殺害,以確保他死去的後代的駭人形象成為西底家目睹的最後一件事。尼布甲尼撒也與著名如「巴比倫之囚」與「空中花園」的事件有關,他在聖經中被記載為上帝為懲罰猶太人所安排的宿命。我們亦知道巴頓芬克是猶太人,他與尼布甲尼撒相同,忘卻自己的夢,分不清殘酷現實與扭曲心智的界限,所以藉著無知來為自己的罪惡開脫。

同片段下秒,兩位調查謀殺案的警探登場,走筆至此我們也明瞭,警探的出現反映著巴頓的罪惡感。

《巴頓芬克》劇照/IMDb

四、告密者

《巴頓芬克》以二戰期間為背景,來自明斯克的巴頓在好萊塢找到了優渥的工作,明斯克在歷史上為工人權力的中心,在電影設定的時間裡被納粹佔領,而影業老闆利普尼克(Lipnik)──同時也是東歐的地名──正經營著首都影業,名字本身即暗示著國家權力,甚至在其自稱為「猶太佬(kike)」的綽號後,也揭示反猶太主義的氛圍,讓紅色恐慌蔓延;而前來調查命案的兩位警探則將反猶主義意象推向極端,兩位警探分別名為馬斯卓提(Mastrionotti)及德伊奇(Deutsch),前者的義大利名字具「夜晚」的意思,同時也是法西斯義大利的代名詞,後者則可直譯為德國人,暗示著納粹德國,因此查理在炸掉他的頭前戲謔地說了聲:「希特勒萬歲」,軸心國的兩大主要勢力以最邪惡滑稽的姿態闖入巴頓的腦中。

正如巴頓對查理的困境不感興趣一樣,他也對正發生的戰爭充耳不聞,在他觀看的日報上寫著「拍攝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九日」,正是日軍襲擊珍珠港的兩天後,巴頓視而不見的態度就是美國在這場戰爭中袖手旁觀的寫照,儘管有關猶太人種族清洗的消息被洩漏給政府高層,但政府仍是默不作聲。在電影結尾處,利普尼克身穿美軍上校服裝,提到在亨利.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的幫助下,他已經入伍。亨利.摩根索是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內閣中唯一的猶太人,也是發聲要求拯救猶太人的聲音之一。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背景設定進而糅雜成對美國孤立主義立場的控訴。

《巴頓芬克》劇照/IMDb

只是,芬克並非猶太名,「Fink」直譯更有「線人(informant)」的意思,除了指出二戰期間某些歐洲線人曾洩露機密幫助納粹外,也提示了我們,巴頓所遭遇的所有苦難都源自於他最初的告密行為,因為查理房內的聲響吵到他,他向櫃檯「告密」,而查理的本名卡爾.厄爾.蒙特(Karl Earl Mundt)(注意到他的中間名是厄爾),與一位南達科他州國會議員同名,該議員與理查.尼克森(Richard Nixon)共同發起立法,欲登記所有的共產黨黨員。 一九四八年,蒙特也擔任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 (HUAC) 主席,該委員會調查美國國民並鼓勵國人向之告密。

簡言之,《巴頓芬克》就是因為美國鼓勵告密而隻手打造的地獄縮影。當這條故事擺在好萊塢中,即反映出著名的「好萊塢的黑名單」,常被視為巴頓角色原型的劇作家克利福德.奧德斯(Clifford Odets),在一九四七年受到非美活動委員會的調查,在伊力.卡山(Elia Kazan)向非美活動委員會指控奧德斯是共產主義者後,奧德斯也供出相關人士的名字。

另一方面,巴頓的父母山姆(Sam)和莉蓮(Lillian)則對應到一對拒絕牽連其他藝術家的作家山謬.達許.漢密特(Samuel Dashiell Hammett)──柯恩兄弟偶像之一──與他的長期戀人、劇作家麗蓮.海爾曼 (Lillian Hellman),兩人都拒絕透露夥伴姓名給非美活動委員會。儘管奧德斯從未被列入黑名單,但有些人將他搬到好萊塢遭遇的阻礙歸咎於這段歷史。

《巴頓芬克》劇照/IMDb

五、叮!

除了令人眼花撩亂的旁徵博引,柯恩兄弟亦精心設計了配樂與音效,讓觀眾在不知不覺中與巴頓的心靈生活一同前行。注意到「鈴聲」首次出現在開頭巴頓演出結束後聚餐的餐廳中,一個服務生拿著牌子,上方懸著的鈴鐺呼喚巴頓到酒吧,召喚他前去討論未來在好萊塢的工作。第一次鈴聲帶著他走入好萊塢,與魔鬼交易,第二次鈴聲則出現在他抵達酒店拍打服務台的鈴鐺,歡迎著他進入地獄,鈴聲這次不僅僅是宣布巴頓的到來,而是──正如查理所描述的──宣告我們進入他的「精神生活」以及由此爆發的想像以及暴力,鈴聲持續三十多秒,皮特才伸手停止鈴聲。

巴頓抵達酒店前,畫面是融入海浪拍打岩石的鏡頭,在這之前,我們早已清楚聽見海浪撞擊岩石的聲音,海浪澎湃帶有力量的音效似乎與巴頓的拘謹和不解相呼應,他像是被猛浪推入這個新世界,尖銳的剪輯和強烈的噪音標誌著巴頓生活的分裂和精神之旅開始,現實也與幻想緩緩交融。

除此之外,我們也時常清楚聽見風聲呼哧穿梭整個空間,當他打開旅館房間時,總伴有風的呼嘯聲,尖銳而強勢,但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在呼氣,讓一切事物,包括思想都被吸入房內封閉其中。甚且我們都是藉由聲音被介紹每位角色:我們先聽到查理的聲音,才見到本人,或是先聽到梅休的嘔吐聲,才看到他走出廁間,又或是我們看見巴頓打字前,就早已聽到他的打字聲,而他打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可以聽到」。

柯恩兄弟借助聽覺元素,營造不安詭譎的氛圍,與巴頓越發神經質的機神狀態相得益彰,讓觀眾得以觸碰、感覺、看見那份陳述部分之外的模糊情緒體驗。

《巴頓芬克》劇照/IMDb

六、結語

電影結尾,巴頓留下了打字機,只帶著查理的盒子來到海灘,裝著所謂的寫作靈感呆坐灘上,也終於見到那位海灘美女,她此刻臉上的迷人微笑有些虛幻。海灘上的模特兒從來都是好萊塢的理想主義形象,從巴頓初抵達好萊塢時,房內的一切就令他窒息,唯有那張彩色的照片能領著他聽見海的聲音,抵達自由而蔚藍的國度。不過,為了到達彼岸,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正如開頭他對皮特表示自己不知道要待在這裡多久,一天或一生,或許此刻他終於知道自己一生都離不開這裡,但他依舊對一切都一知半解,他不知道盒子裡是什麼?也不清楚盒子是誰的?他將困在愚昧中,死守著或許不屬於自己的靈感。諷刺的是,這個煉獄,同時也是他的夢想。盒子與其說是靈感,不如說是痛苦的根源。

《巴頓芬克》揭露了好萊塢病態的片場體系是如何玷污了好萊塢的黃金時代,就像厄爾酒店剝落的壁紙,露出背後一堵醜陋又飄散惡臭的牆,使創作和藝術的本質的臭膿重見天日,以及對脫離現實生活的藝術家和知識份子毫不留情地嘲諷。

故事從百老匯到好萊塢,刻意的地點設定無疑放大了對藝術的嘲諷,從意氣風發到茫然失措;電影的結尾甚至應驗開頭的戲劇:「我跟它徹底再見了,這四堵臭牆,六層高樓」。《巴頓芬克》從話劇的結尾揭開序幕,在地獄的入口結束旅程,它在最自圓其說的結構下完成了自身的圓滿,為了理解混亂無章的幻想,我們必須揭開影像與文本之間的微妙懞懂,在合適的框架中編造可能的解釋,讓想像自顧自地從中發展。不過夜長夢多,當我們嘗試自喃喃夢囈抽絲剝繭,攫取其意涵時,勢必當心,別成為下位巴頓芬克!

《巴頓芬克》劇照/IMDb

最後,讓筆者以一段《奧塞羅》的節錄為本文作結:

On horror’s head horrors accumulate,
Do deeds to make heaven weep, all earth amazed,
For nothing canst thou to damnation add
Greater than that.
在你罪孽深重的頭上再加上罪孽,
儘管去做那背天逆理的勾當;
因為你現在已經是罪大惡極,
再沒有得救的希望了。


全文劇照/金馬影展、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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