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圖像的時代〉中海德格說,中世紀的知識技術,和現代的科技是不一樣的。比如說物理學,現代的物理被稱為數學的物理,因為追求可確證、可認知與精準,所以才要演算與實驗。更進而言之,海德格認為,現代科技的形上學基礎,也就是世界被當成持存的、可確證的對象了。但這還沒完,並不只是人身為存在者而將世界持存,人同時也被捲入其中,這種被海德格稱為座架(Ge-stell)的龐大機制機械化又自動化,難以逃脫。
我想講的是〈接技〉這篇小說。
張桓溢今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點火》中,以各種不同技術為題材,寫成八篇短篇小說,當中有印刷術、馴鴿術,還有〈接技〉這篇中的「信長」——英雄聯盟前身,本多忠勝開大QEQR一波帶走的「信長」(好,很明顯其實我沒玩過)
「就這樣,一整日的遊戲開始了——說是遊戲,但在他們這群追求勝利的人眼中,其實也等同於練習」——〈接技〉。
〈接技〉整篇小說圍繞練習,不只是練習打遊戲本身,也是情感練習、是成長練習。最弔詭的地方在於DOTA類遊戲的無時間性:死了可以隨後復活,而且一場打完就是下一場,場與場之間又沒有關聯——戰績不繼承、裝備不轉移,甚至記得每一場的變化都困難,需要仰賴錄影與重放,而每一次的生死都既關鍵(這一場的勝敗)又同時無關緊要。
與此同時〈接技〉充滿各種時間戳記(跟其他篇一樣):金沙大樓火災、升上高二、網咖、SKYPE、即時通、《玫瑰瞳鈴眼》、《海角七號》、喉結漸長……。寫〈接技〉這篇小說本身當然是一種技術操演,既要寫遊戲內部記憶/歷時性不存在的「信長」,又要寫操練「信長」之際遊戲者存在的時空。在這個意義上,〈接技〉其實是2023年版本的〈降生十二星座〉,但如果說〈降生十二星座〉還有關於宿命、關於「無法進去/進去後什麼都沒有」,以及無限輪迴的嚴肅宇宙之問,〈接技〉也許更進一步、也更加虛無。當金沙大樓燃起熊熊火焰,美麗的女主角雅欣只想起(電動裡的)本能寺,電玩中人物的影像,又和雅欣影影綽綽地重疊。
但這實際上不是〈降生十二星座〉式的終極之問:而是「信長」式的乍生乍死,與經驗/興趣的倏起倏滅:「好像少了點什麼應該要有的情緒一樣,所有事物都閃耀著無聊的光輝」〈接技〉。如果說努力習練情感、操演同儕關係的時間裡面,還包裹著一個反線性、無延續性的「信長」時間的俄羅斯娃娃內裡,那麼本來應該是將世界持存的存在者玩家,其實就已經被捲入機械化的機制之中。這是我以為〈接技〉比起表面上不太複雜的文字,實際上潛伏的深刻問題。(讓我聯想起阿岡本描述的,沒有樓梯的閣樓上的年輕人——「經驗」的毀滅)
當然,「技術」本身的重要性、執迷與徬徨,也存在〈接技〉中(這也是和〈降生十二星座〉不同的地方)。〈接技〉寫沉浸純粹技藝、棋靈王般的「小王」與容易分心的「他」,就像〈俊鳥人〉中深研馴鳥技術的「阿俊」與徬徨準備國考的「我」。如何、有沒有可能保有或追尋純粹的技藝,而這又將付出什麼代價?〈接技〉在小說最後給出的暗示是「歷史其實從此開始」:早在「電競元年」之前。不過在此「他」是一名記憶者嗎?在什麼意義上他「記得」,而大眾「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