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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密的語法:《怪物》結尾的草原與渡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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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個人的意見,不過我總認為是枝裕和的拍攝有一個經典的表達方式:兩個人物並肩行走、對話,對是枝裕和來說經常是非常親密、私密的場景,尤其當這樣的畫面搭配推軌鏡頭,那麼畫面中的兩人大抵不是親人,就是心心相印的愛侶。推軌鏡頭的啟動,或是行走間人物脫離鏡框,則透露了關係的動盪或幽微變化。這一類的例子在是枝的電影有很多,如《比海還深》中良多跟年邁母親淑子在公園中散步,如《小偷家族》中治跟祥太電影開頭的偷竊鏡頭(超市中的推軌鏡頭),而祥太心中對於偷竊產生懷疑與不安時,祥太和治在停車場中的奔跑,最後治離開鏡框而祥太獨留畫面之中,則表達出兩人間關係的改變與想法的不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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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例則是《橫山家之味》結尾處的幾個鏡頭,彼此間頗感疏離、距離感的家人,雖然共同行走,但沒有一個鏡頭用推軌攝影。《怪物》之中類似的鏡頭如麥野湊與麥野早織母子走出醫院時,雖是兩人行走加推軌的經典拍法,但湊的身體時而隱沒在早織身後,時而消失在鏡框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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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兩人在學校附近、城市近郊、在廢棄鐵道與翠綠山野中的行走。尤其是最後一段,晃蕩、朦朧,渡橋前的一景。延續、最大化慣有的是枝裕和鏡頭美學,傳達出同時介於希望與死亡之間曖昧的詩意。不過讓我不安的是麥野湊在父親靈位前的竊竊私語,以及他口中和外遇者殉情而死的父親形象:麥野湊慾望的是愛情,還是死去的父親?如果考量到是枝裕和電影中反覆出現的,對於父親的執迷(《我的意外爸爸》、《海街日記》、《橫山家之味》……),則儼然對於父親的投射與迷戀,在《怪物》的同志故事中如蛆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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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火的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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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片的故事以一把火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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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開始於俱樂部的火災。泥巴地上孩童的小腿、河床,遠方則是黑夜中的火焰。在電影後半通過依里和湊的談話,依稀可以推測依里在父親流連縱酒的俱樂部縱火。於是黑夜中火災象徵的,不只是麥野早織眼中外在於家屋的威脅、又或是象徵麥野湊內心壓抑、難以揭露卻又悶燒不已的情感,麥野家母子在陽台上觀火,對應於星野父子間的縱酒與縱火,於是故事的主要核心雖然是三段式敘事結構下甕底的同志情慾,但貫串的主軸則仍是對於家庭的叩問,以及對缺席父親的悼亡、眷戀或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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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的電影中,《海街日記》、《比海還深》都涉及了父親早逝缺席的情節,《海街日記》、《橫山家之味》則都觸及父親出軌。留下來的總是母親。在《怪物》中,母親再次象徵家庭:麥野早織一肩扛起家計,努力維持家的內外秩序;星野家的母親早已缺席,因而家不像家。但從故事中,麥野早織維繫的「正常家庭」、保利道敏喜歡揪錯、樂於向男學生們示範正常「男性」的種種規範,似乎都共同構成了兒子湊的壓力來源,也許也因為如此湊把依里父親星川清高的「豬腦說」嫁接到保利道敏的身上。當早織和道敏協力出發尋找兩位少年,他們既代表著成人的理解、同情與關愛,卻弔詭地又同時是逼死少年們的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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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野早織努力維持正常家庭的樣態同時,麥野湊卻早已經得知父親和外遇對象的故事。麥野湊在父親靈前的悄悄話,以及最後的不告而別,使得父子之間既像是重複,又像是共謀。這實際上就像是《海街日記》與《比海還深》的設計,前者敘述死去的父親拋棄家庭和第三者而去,但長女卻也成為第三者;《比海還深》中比起務實的母親,良多則更像是、更重複了死去父親的賭徒人生。星川清高流連酒店而麥野家的父親外遇,父親同樣是家庭的不在場者,因而除了湊與依里,兩個父親的形象也儼然有重疊、對照甚至雙身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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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餘生?早織與校長〕
如果將麥野家的父親與母親形象對照,母親麥野早織被捲入到疲憊的日常勞動、教育與體制暴力之中而疲憊不堪,而離去的父親卻被浪漫化了,甚至成為麥野湊嚮往的所在;校長伏見真木子同樣是留下來的母親,比起英雄化、挺身背負刑責的祖父,伏見真木子的麻木、委頓與壓抑,則是為了維繫校務的運作。如果翻轉從母親們的角度出發,為了體制、日常而付出的女性,究竟得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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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將是枝裕和電影中的性別分工,視為帶有偏見與惡意的設計也許太過火了,但如果回想一下《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失職的母親、《海街日記》中被風景化的女演員(尤其是長澤雅美),或是《怪物》中推諉責任、失能的真木子───母親/妻子/校長(教職員生的母親?)那麼比起同樣經常缺席、失能的父親來說,是枝裕和電影裡確實對於父親帶有更多的諒解,描寫種種父子間的對話救贖(如:《我的意外爸爸》、《小偷家族》、《海街日記》、《比海還深》、《橫山家之味》)母親的角色則似乎更沉重、日常、瑣屑,卻很少被投以同樣程度的諒解。(《奇蹟》中比起浪蕩逍遙的音樂家父親,在超商打工的疲憊母親的那張臉也許是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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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懷疑,早織模範媽媽的形象,是否只是刻板理性母職印象的重複?綜合考量之下,《怪物》中對於兩個母親(早織與校長)的刻劃,不論是早織光亮、堅強的母性或是真木子的麻木茫然底下,傳達出的訊息似乎顯得單薄,雖然演員的突出表現可能遮掩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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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結而言,為了備課重看這部片,卻覺得滿失望的,不如印象中第一次在戲院中看完那麼好(當時也許一開始就完全被安藤櫻的演技說服了,而片中早織與保利奮力以手撥去車廂玻璃上的泥水,然而雨中的泥濘卻越來越深重,看似希望已經全部抹滅,卻突然又奮力打開車廂的一幕戲也確實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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