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9|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觀影的貓|《驀然回首》——我與我的筆尖,和《唐吉訶德》的創作輝光

 《驀然回首》電影劇照

《驀然回首》電影劇照


約在電影上映的一兩年前,我閱讀了藤本樹(藤本タツキ)的《驀然回首》(ルックバック, 2021),從此愛上這本漫畫:驚異於故事裡既安靜又澎湃的氛圍,時間流逝的具象化,和女孩不斷向前追逐/奔跑的身影;而定格的筆觸也隨著主角或堅定或紊亂的步伐開始在肉眼中流動——這是屬於「創作」的意識流,是屬於作者私密又可和讀者共享的一片隱地。當滂沱大雨打在藤野身上,那是如此美妙又壯麗的屬於個人的勝利之夢啊,眾人眼裡的創作毫光完全在此刻熠熠生輝;而藤野與京本面對繪畫時,眼中不滅的琉璃通透之光,也成為了全篇漫畫裡最凝定的美麗時刻。


《驀然回首》漫畫內頁


但我想,比起藤野和京本的友誼、女孩生死與渡的悲淒,我在閱讀的過程裡,反而更是觸碰到了她們的雙眼盡處,《驀然回首》的故事表象之下,屬於創作的惻隱之心。



藤野和京本,不免讓人聯想到作者藤本樹自己。而這兩個小女孩的影子,同時也在我眼裡交疊、融化,成為一縷輕煙,並召喚出了最古老的旅途搭檔:唐吉訶德和桑丘。


像是在世界繞了一圈,終究會歷劫歸來回到「創作」的本質、和那一顆創造出所有人類的蘋果的種子。


塞凡提斯《唐吉訶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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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及創作,正是一種靈魂的雕琢打磨、自我燃燒,看著它碎成片片後墜落,卻同時又為了精神的自由而不斷試圖以殘餘的力量和欲望向上攀登的反覆過程。


「創作」是一場對創作者而言美妙、殘酷且永恆的戰鬥,而對手不為別人,正是自己。內心的嚮往和掙扎如光影般共存,他們彼此交纏,疊合,又分離,中間的罅隙以綻放的血與肉做花,以無盡的汗淚做劍:刀刀見花,花中見淚,這場無盡無休的刺鬥讓傷口在其中反覆癒合又裂開——但這一切卻是神聖的。在文學史上,我們選擇以其更詩意的方式來訴說這場戰役:創作的無以名狀之事,塞凡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將其訴諸於唐吉訶德那永無止盡的偉大征途之上,讓他在每一場屬於創作的繞樑餘夢裡過境。



看藤本樹的《驀然回首》搬上銀幕,正是有如此澎湃又感動的心情,像重新參與了一場關乎名譽與理想的偉大長征,望見唐吉訶德披荊斬棘,與風車拼戰的義無反顧、大汗淋灕,只為得騎士的榮光。《唐吉訶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 1605)不正是以夢一般的虛幻、主角的超現實瘋狂,來召喚出虛實之間的溽濕沙岸,不被他人所侵踏的秘密所在?京本的房間正是那樣的存在。她活在像雲一樣飄渺的靈魂夢裡,在其中建構自己最堅實的空間背景。藤野的侵入,像是現實世界終於突破了夢境泡泡的缺口,將自己擺站到京本眼前——這一切著實是一個意外,但這場意外造就了一場不屬於誰,只屬於這兩個少女的,頭也不回的偉大征途。


《唐吉訶德》電影劇照


這無疑是場只為了自己——無關乎觀眾——而上台搬演的生命魔術秀:靈光凝聚,筆光曳影,水墨飛舞,生命為此搖曳生姿。這無比奇幻的旅程引領她們航向遙遠且無畏無懼的未知,迎向苦痛、擁抱異獸,願以肉身抵禦燠熱和寒凍。熱愛的事物總是如此:有時以猛獸之姿鋪天蓋地而來,有時卻是如軟草簇生,滿室芬芳——霎那間,我們成為了這趟航行的船員,成為藤野和京本的眼與手,看世界是以好多好多的愛,來容納所有的可能性,讓自己自由地在天堂與地獄間擺盪,讓自己能永遠前行無所懼。



正是因為創作的世界觀是無限的,眼裡無邊際,生命的一切便無生死交界。創作能使我們一直一直埋首前進,不知道什麼時候,卻早已將自己活在冥河中間的灰色地帶:閉門造車,忘了自己處於需要迎向困獸的時刻——驀然回首,才發現那重要的夥伴,在我們不知覺間,已橫越江河;從生之永晝,跌進死的永夜。我們從滿室滿座的紙堆中抬首,望見死亡之河的兩岸居然是繁花綻放,我試圖拯救你,卻只徒手抓滿一把鮮花。


《驀然回首》電影劇照


所以藤野拾起滿坑滿谷的花朵,以生命的長度為單位,將一輩子獻給虛空裡的京本和創作本身。



創作的本質即是空,而我們或以筆或以歌做艷花獻祭之。京本的存在昇華成了藤野創作的繆思和本質,這正是漫畫最富哲理的地方:京本最終成為了創作的一部分。看故事末尾的藤野在時間的長河裡無止盡地畫,是會濕了眼眶的;因為真真切切看見了屬於「創作」的本質,看見無所適從的虛無感最終幻化成一禎四格漫畫的具體意念,和生命纏繞在其之上的詩意盎然。


當世人以唐吉訶德的精神頑劣乖張為病徵,忘卻人類之於創作的熱忱不亞於發了癲狂症的死亡騎士,《驀然回首》把這樣的精神異常,調順成悠悠然的小調,甚至無比輕盈透明,來回到創作的核心,回到出生之前、創造之前的微小分子,再以無數的愛餵養之,再擴散成壯遊。



創作的世界,長大後是一個巨大又透明的神話般存在。


塞凡提斯《唐吉訶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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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記起《唐吉訶德》著名的開場白:


拉曼查有個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著一位貴族。他那樣的貴族,矛架上有一支長矛,還有一面古代皮盾、一匹瘦馬和一隻獵兔狗。(En un lugar de la Mancha, de cuyo nombre no quiero acordarme, no ha mucho tiempo que vivía un hidalgo de los de lanza en astillero, adarga antigua, rocín flaco y galgo corredor.)


獻給每個在創作中以瘦馬做腿、皮盾做劍、以獵兔狗為伴的人。如果希冀創作的繆思能真正恆定地存在,那就不要害怕風車、猛獸,和死亡。


《驀然回首》漫畫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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