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獨步獨什麼】宮部美幸的時代宇宙：背景篇

文／路那

　　提到日本的時代小說，大抵上係指稱以「明治以前」的「江戶時代」為故事背景的虛構故事。所謂的「明治以前」，指的是明治天皇於慶應三年即位後，於慶應四年（西元1868年）改年號為明治之前。

　　這個時間點之所以重要，原因在於在明治二年（西元1869年）的「版籍奉還」之前，日本實際上擁有統治權力的並非今日大眾熟知的天皇，而是以「征夷大將軍」為領導者的武家幕府－－換句話說，在明治天皇即位前，幕府正是擔任「挾天子以令諸侯」角色的實質統治者。

　　日本史上的幕府，始自1185年的「源平合戰」。獲勝的源家在鎌倉建立了鎌倉幕府。其後，歷經迭代，1338年，足利尊氏於京都開設幕府，三代將軍足利義滿則於京都的室町建立御所，因此也被稱為室町幕府。

　　室町幕府晚期的衰落，造就了日本的「戰國時代」（約1467-1590），至豐臣秀吉一統政權為止。豐臣秀吉於1598年病逝，由於嗣子年幼，大權旁落德川家康之手。在幾場戰役後，德川家康於1603年掌控全局，獲朝廷任命為征夷大將軍，並於江戶（今東京）開設江戸幕府－－這即是所謂的「江戶時代」。

換言之，一般所謂「時代小說」的背景，大抵上是在1603年至1869年間的兩百六十多年左右。那麼，宮部美幸的時代小說，是否又存在著可提供我們辨識具體時間帶的座標呢？

　　事實上，這樣的座標確實存在。在宮部的時代小說中，不乏各式大大小小的火災，這是因為以木造房屋為主的江戶，火災頻繁地發生。整個江戶時期，江戶有被記錄下來的火災就有將近2000多件（同時期相比，京都與大阪各自不到十次）。其中，1657年一月的「明曆大火」（又稱「振袖大火」）的這場火災，連同將軍居所在內，將近半個江戶遭焚毀，有上萬人因火災與踩踏死亡。由於事發時為寒冬，倖存者尚且須面對災後物價飆漲所造成的饑荒，與冬季帶來的嚴寒氣候。整體事件死者數量高達六至十萬人。

　　這場驚人的火災，反過來奠定了今日東京的架構。幕府痛定思痛，對江戶全區進行測繪後，施行了都市計畫：提升建築的防火性，制定建築標準；將武家府邸遷至江戶城外，避免城內密度過高；用火頻繁的寺廟，則被遷至外濠之外的新開發地區，如淺草、築地、赤坂、駒込等地；同時，於市內設置廣小路（大條的防火巷）、火除堤（高達七公尺的防火堤防）、火除地（防火空地）等。

　　寺廟與武家所在地的移轉，使得仰賴這些客戶為生的工商階級亦隨之轉移，形成了今日東京熱鬧的下町街區－－這即是宮部美幸熱愛書寫之「本所深川」一帶的發展之契機，它們都是在明曆大火後，隨著武家宅邸與寺院的遷移而新興的區域。明曆大火對江戶的影響之深可見一班。

然而，在民間，這場大火還有另一個稱呼，便是「振袖大火」。

　　振袖是和服的一種，為年輕男女的正式穿著。火災為什麼會與衣服有關？傳說，江戶當鋪屋遠州屋的女兒梅乃與母親至本鄉的本妙寺掃墓時，見到一名在寺院工作的美少年，就此茶飯不思。梅乃的父母為了慰藉她的相思之情，為她做了一件和當時美少年穿著圖案同款的振袖和服，沒想到梅乃的病情反而加重，最終去世。悲痛的雙親在葬禮那天，將振袖披在她的棺木上作為供養。法事過後，廟方按照慣例，將振袖賣給就衣鋪，沒想到買到這件振袖的姑娘阿紀（きの）也因病逝世，她的棺木上同樣披著這件振袖，法事地點也在本妙寺，而葬禮時間呢，恰巧是梅乃的忌日。廟方與雙方父母雖然驚訝，但認為只是巧合。廟方再次按慣例賣出振袖。這次買到這件振袖的女孩阿幾（いく）同樣因為生病去世，振袖和服再次披於她的棺木之上，被送到本妙寺。

　　這下子，寺方與三家父母不敢再小覷，便決定舉辦法事，為三家女兒祈求冥福。正當住持一邊念經，一邊將振袖拋進護摩火中焚燒時，一陣風吹過，將著火的振袖颳至寺廟的屋頂，就此引發大火。

　　此事既對江戶造成如此大的影響，那麼在宮部小說中頻繁地登場，也不令人意外了。在「通靈阿初」系列中，明曆大火作為時代背景，曾於《顫動岩》中短暫現身，宮部藉此輕巧地指出了江戶各町在大火前後的商業變遷。在「茂七宇宙」中，儘管未曾提及此事，然而茂七所在的「回向院」，其始肇便是四代將軍家綱安葬明曆大火逝者的萬人塚。

　　到了「三島屋」系列，振袖大火源頭的此一傳聞，遂演變成了《怪奇草紙》第三話〈面具之家〉的背景故事。阿近對富次郎說，「仔細想想，再怎麼不巧，也不至於那麼誇張吧。」並指出此一傳說的疑點。然而，大火確實發生了，事出必有因。這個「因」，在三島屋系列的背景下，便是由「面具」所引發的。在這個故事中，宮部藉由阿種之口，指出「面具」所引發的事件不只振袖大火，還有許多歷史上知名的事件。且提及「應該在這個國家的每個地方都有面具之家。」雖然只是短短一句，但已讓人深感其背後的故事潛力。

除了「振袖大火」外，於〈面具之家〉中提及的「永代橋崩榻事件」（1807年），在宮部的時代小說中也是登場數次、相當具有指標性的事件。

　　首先，《本所深川不可思議草紙》中〈不滅的掛燈〉的故事，即發生在永代橋崩塌的十年後。故事講述飲食店櫻屋的女侍阿由，因長的像極本所元町回向院旁布襪鋪市毛屋老闆夫婦在永代橋事件中失去的女兒阿鈴，而有人上門前來提議假冒阿鈴一事。於本故事登場的茂七雖深知一切內情，但他對此卻無甚可插手之處。

　　另一方面，在「聽過就忘、說過就忘」的「三島屋百物語」系列中，為了保密，鮮少提及確切的時間與地點。然而，在〈面具之家〉中，同樣因永代橋事件，而使我們得以大略地標定阿近等人所在的時間點。小說中寫到，永代橋崩塌事件，「正好是伊兵衛的哥哥，亦即阿近的父親出生那年。」伊兵衛與其兄長的年紀差距多少，目前仍不得而知，但考慮到富次郎的年紀，兩人至少年過四十應屬合理範疇，若將年限上下加五年為推測，則三島屋故事的時代背景，或許可推估落在1842年至1852年間吧？

　　至於「茂七宇宙」，儘管故事不少，但可用於推測的細節卻似乎並不多。較能確認的，是《落櫻繽紛》的主角笙之介於文化十二年（1815年）誕生，以及前述〈不滅的掛燈〉中提及事件發生於文化十三年（「正好是十年前」），而此時的茂七「年齡約五十出頭」，由此推測茂七約1765年生。而《落櫻繽紛》故事本體發生在笙之介二十二歲那年，因此約在天保七年（1836年）左右。同樣以《落櫻繽紛》為時點，亦可大致上確認《北一喜多捕物帖：子寶船》故事的發生時段，約為天保八年（1837年）左右，而由於本書中大額頭的串場，加以前述已被標定之時序，則或可大略標定「糊塗蟲系列」的發生時間約在文政3年至12年（1820年代）間吧。

　　話說回來，無論是否了解宮部美幸時代小說的詳細時間點與背景，都不妨礙我們對小說本身的閱讀與熱愛。小說中所描繪的人性與思考，是擁有跨越知識鴻溝之魔力的。而這或許就是小說最令人著迷的特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