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第一個樂團 Hüsker Dü 在 1984 年發行的雙專輯,其中包含了許多青少年成長的內容,試圖一勞永逸與自己的童年完全分離,就像我們在 22 或 23 歲時都想做的那樣,但卻沒有意識到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 Bob Mould
【前言】
1984 年,硬核龐克拒絕改變和成長的態度迫使這一流派開始陷入故步自封的窘境,似乎任何超過兩分鐘的歌曲都應該被忽略;任何試圖引入旋律的嘗試都被視為賣弄。而來自明尼蘇達的 Hüsker Dü 卻對這種心態竪起了中指,決心進行反叛和革新,從音樂上來講,這種想法貫穿了他們在該年發行的專輯,除了是一張長達七十分鐘的硬核龐克雙專輯,更被視為龐克搖滾史上第一張搖滾歌劇和概念專輯,裡面不乏鋼琴曲、民謠、迷幻甚至流行歌曲。
在按下播放鍵的那一刻起,強烈精確的軍鼓行進讓人陷入一種虛假和僵硬的形式之中,貝斯帶著厚重的音色模糊了聲音,模糊了焦點,但卻不失時機,在吉他響起之前,我們至少還有一秒鐘的時間呼吸和適應,直到失真破音拉滿到了極致,帶著刺耳的雜音,將這個精心構築的結構推向崩潰的邊緣,在混亂之下,僵硬的軍鼓仍在不停地敲打著,將這形體難辨的龐然大物緊緊拴住,這就是 Hüsker Dü,這就是《 Zen Arcade 》,龐克的巔峰之作。
【錄製背景】
Hüsker Dü 作為一支猛烈激進的硬核龐克樂團,在 80 年代早期的美國獨立音樂界備受矚目,他們是加州獨立廠牌 SST Records 簽下的第一支非西海岸樂團,該公司當時專門發行硬核風格的專輯,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 Black Flag。
Mould 和鼓手 Grant Hart 是樂團主要的詞曲作者,在早期曲目如〈 Diane 〉講述了一位年輕女性被強姦和謀殺的真實故事,涵蓋了當時硬核音樂中從未涉及的主題。1983 年, Mould 在接受 Steve Albini 的專欄採訪時說道:
「我們將嘗試做一些比搖滾樂和巡演更偉大的事情。我不知道成果會是什麼樣子,但我們必須想出辦法,這張專輯將超越龐克搖滾或其他概念。」
1983 年夏天,Hüsker Dü 在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一座由教堂改建的公寓開始漫長的即興排練,為新專輯的錄製做準備。在 EP《 Metal Circus 》發行之際,樂團進入位於加州雷東多海灘的 Total Access 錄音室,與 SST 製作人 Spot 一起開始製作他們的下一張專輯,最終在 40 個小時內錄下了 25 首曲目,幾乎所有歌曲都是一次錄製完成,隨後又花了40小時完成混音,僅耗資 3,200 美元低成本;此外在過程中還與當代地下樂團合作,前 Black Flag 主唱 Dez Cadena 更客串演唱了〈 What’s Going On 〉。
此外樂團還在過程中翻唱了 The Byrds 的〈 Eight Miles High 〉,展現出60年代搖滾樂的興趣,2019年接受 Stereogum 採訪時,Mould 回憶:
「我們在錄音室做的一切,包括基本曲目,都是一次完成,我們不想用專輯中的歌曲來作為暖身曲目,而是做一些即興演奏,在《 Zen Arcade 》發行之前,這首歌成為樂團的標誌性作品。」
【龐克概念專輯】
《 Zen Arcade 》與 Hüsker Dü 之前的專輯一樣,主體以硬核龐克為主,不過,這張專輯也標誌著樂團導入了更多旋律優美、以吉他為主導的音樂風格,甚至還加入了印度宗教、原聲民謠和鋼琴插曲等元素,這些都是80年代早期硬核龐克鮮少涉及的概念。樂團希望將這張專輯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因此沒有發行任何單曲。
專輯概念講述了一位青春期少年為逃避悲慘和受折磨的家庭生活而離家出走,在過程中短暫從軍,而後轉向宗教,最後透過愛情找到了一種脆弱和短暫的平靜,卻又因毒品失去了愛人,他陷入絕望,最終斷定自己無法改變現狀,醒來後才發現整場奧德賽都發生在他一夜失眠的潛意識中,生活中的挑戰依然擺在面前。
【全專輯歌曲介紹】
偏執、過度保護、信奉天主教的父母們為提防孩子接觸次文化而飽受煩惱,故事的主角,在這邊就先稱呼他為吉米吧,一天逛完唱片行,他和爸媽一起開車回家,儀錶盤上裝飾著耶穌小雕像,車上貼滿了教會相關的貼紙,母親擺弄了一會兒收音機,皺起眉頭刻意繞過熱門搖滾樂的電台,同時嘴裡下意識的發出碎念。
似乎吉米生活在一個表面美好,但卻壓抑至極的家庭之中:「媽,為什麼不放我買的那張新專輯呢?」在播放專輯之前,母親快速地掃了一眼專輯封面和名稱,她同意了,吉米把 CD 取出來放進車用播放器。
專輯開場曲 〈 Something I Learned Today 〉的軍鼓聲在車內響起,母親露出了讚許的微笑,但突然間,扭曲的吉他聲傳來,人聲開始喧囂叫喊著,吉米的媽媽看起來氣壞了:「耶穌不會喜歡這種音樂的!」按下了停止鍵,將CD退出來,表情擔憂地繼續開著車,而方才的狂躁音樂似乎開啟了吉米大腦內的某個開關,夜深躺在床上的吉米聽見樓下父母傳來爭吵聲,他悄悄拿出了CD播放器,接續想把專輯聽完,一場磅礴的奧德賽之旅也就此展開。
隨著〈 Broken Home, Broken Heart 〉 無止歇的節奏瘋狂轟炸腦門,吉米在這一刻決定離開這個虛偽分裂的家庭,如同歌詞所咆哮著:「破碎的家庭,破碎的心,現在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獨自一人在夜裡哭泣。」
〈 Never Talking to You Again 〉切換成了輕柔的原聲木吉他民謠,可說是硬核龐克樂團的大膽嘗試,吉米聽著歌詞一邊整理著行囊,他的父母從來沒有試圖理解過自己,每次的溝通只會換來一陣羞辱和輕視,他嘆了一口氣,再也不想和他們有任何言語上的爭執。
〈 Chartered Trips 〉閃亮動人的旋律象徵著吉米正式離開這個令人感到沈重的家庭,所有在他面前的一切是如此新鮮有趣,他迫不及待開始新的人生,帶著行李搭上巴士,好奇周圍人們的目的地,最後開始思考自己又該前往何處,人生的艱難即將狠狠砸在他面前。
吉米靠著窗不小心睡著了,〈 Dreams Reoccuring 〉引領著他進入潛意識之中,這裡一片漆黑空虛,幻燈片的回憶片段一一閃爍在他身旁,突然一股巨大的焦慮侵襲吉米的全身,〈 Indecision Time 〉如巨浪般的節奏瞬間將他滅頂,提醒著他的優柔寡斷,好壞善惡都不是最重要的,為了追尋自由他得繼續前行。
不知不覺吉米來到了一個殘破不堪的街道,週遭人們嘴裡念念有詞,而 〈 Hare Kṛṣṇa 〉的到來將一切渲染上一層迷濛的秘境,在這首歌曲中,樂團再次打破了硬核龐克的風格,加入了印度和迷幻搖滾的元素,這也是 《 Zen Arcade 》和樂團經常被認為是後硬核流派以及整個另類搖滾先驅的原因。
Hare Krishna 是印度教中的一種流派,奉「黑天」為至高無上的存在。其中歌詞引用了《瑪哈曼陀羅》禱文(又稱「偉大的拯救禱文」)來歌頌神的名字。
經歷異國宗教洗禮和啟發後,在 〈 Beyond the Threshold 〉中,吉米逐漸意識到外面的世界比他想像的要嚴峻,也許離家出走終究不是個好主意,雖然他的家庭是一個不快樂的地方,但糟糕的環境和露宿街頭讓他想家了,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他想寫信回家,但因為愧疚或父母不聽他的苦衷,讓他放棄了念頭。
隨後在 〈 Pride 〉和 〈 I Will Never Forget You 〉兩首歌曲中,吉米陷入了更加矛盾的心理狀態,他將自己的處境和成長歸咎於周圍的所有人,對他們大發雷霆,認為他們是他煩惱的根源,但同時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承認這些憤恨只是為了防衛而偽裝出來的情緒,但每當他想找人述說一切時,那些漠視和冷言冷語讓他再一次選擇孤立自己。
〈 The Biggest Lie 〉接續用指責狂怒的口吻將矛頭指向自己,心中的另一個自我不斷叫他放棄做這沒有意義的白日夢,若執意走在這條路上只會換來粉身碎骨;〈 What’s Going On 〉可說是這一連串自省困惑的最終爆發,可憐的吉米再也無法承受這些他尚未有能力解答的問題,也加深了他與社會的隔閡。
〈 Masochism World 〉則講述了吉米在性方面探索的感受,尤其是BDSM這樣極端的嘗試,在過程中肉體的施虐仍然無法使他得到解放,反而與先前矛盾的情緒重疊,愛恨難分的情緒使他更加痛苦。
身心俱疲的他來到了海邊,試圖找到一處獨處空間和平靜,〈 Standing by the Sea 〉為故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你的感官/你所聽到的咆哮/當你把貝殼放在耳邊/你就能聽到大海的聲音。」
因此在 〈 Somewhere 〉中,吉米重新打起了精神,梳理了內在的不安,摘下了虛偽的面具,決定繼續去尋找他渴望的理想生活,一個幸福而無苦痛的烏托邦,即使那裡的人事物無聊透頂,但他卻突然懷念起生活中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 One Step at a Time 〉踏著一步一腳印,吉米想起了他的愛人,也許愛情會給他意想不到的答案也說不定,但當 〈 Pink Turns to Blue 〉前奏響起時,生活的艱難依然沒有放過吉米,關於歌名有多種解釋:粉色是傳統的女性顏色,也是描述女性性器官的常用俚語;藍色是與粉色相對應的男性顏色,但更重要的是,它也代表了悲傷,不過,考慮到歌曲的敘事性,粉色更有可能代表健康白人的膚色,而藍色則代表著死亡。吉米的愛人吸毒過量,他不知道如何幫助她,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停止呼吸。
徬徨的吉米走在街上,〈 Newest Industry 〉讓他思考起人類社會與文明的發展總是建立在爭奪和屠殺之上,人類不斷突破知識的界限,卻創造出足以毀滅自身文明的武器,永不止歇的弱肉強食和蠶食鯨吞,讓每個人都逐漸失去靈魂,在家轉著不同電視頻道,這時 〈 Monday Will Never Be the Same 〉優美的鋼琴旋律強硬覆蓋了先前的殘酷,以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告訴自己,明天或許會不一樣。
〈 Whatever 〉是吉米最後的懺悔信,他向父母親道歉,自己無法成為他們期望中的樣子,還有所有身邊的人事物,他的自負和受到的傷害讓他不再對人敞開心房,但一切都無所謂了,生活成為考驗,他已經無法回頭。
剎那間,周圍事物開始扭曲變形,一股颶風襲來,建築物像馬賽克般分解消散,吉米手拉著旁邊的電桿試著不被捲入其中,但瘦弱的雙手卻始終抵擋不了這般強大的力量,整個身體一同隨著身旁一切分崩離析,突然一股溫暖的感覺蔓延全身,〈 The Tooth Fairy and the Princess 〉 象徵著至今為止所經歷的種種苦難都只是夢境,吉米睜開雙眼,汗水浸濕了棉被,大口喘息著。
他打開電視,〈 Turn On the News 〉看著那些混亂不堪的新聞,飛機失事、殺人命案、各種鬆動的標題只是為了吸引觀眾眼球的注意,實質上卻對這個社會產生滿滿的負面影響,吉米意識到方才的夢境不過是現實的倒影,總有一天他還是得經歷同樣令人窒息的生活方式,但現在的他只想走下樓抱抱自己的父母,還有打通電話給所愛之人。
被窩裡的CD播放器仍在旋轉著,長達 14 分鐘的噪音器樂〈 Reoccurring Dreams 〉緩緩結束了這場史詩般的龐克奧德賽之旅,接著循環從頭播放,吉米的人生探索才正要開始。
【結語】
《 Zen Arcade 》的發行激勵了同屬SST廠牌的 Minutemen 於1984年錄製他們的雙專輯《 Double Nickels on the Dime 》。到1985年春天,《 Zen Arcade 》已經售出了20,000張,但由於廠牌低估了銷售量來不及印刷,導致最終商業上並未大獲成功,不過依然無損其保持著高度的評論地位。
1989年,《 Rolling Stone 》雜誌將這張專輯評為80年代100張最偉大的專輯中的第33名,搖滾名人堂將〈 Turn On the News 〉一曲列入「塑造搖滾樂的500首歌曲」名單。《 Spin 》雜誌更將其列為百大另類專輯的第4名,超越了 Nirvana 的《 Nevermind 》(第5名)和Patti Smith 的《 Horses 》(第6名)。
來自北愛爾蘭另類樂團 Therapy? 的 Andy Cairns 在線上音樂刊物《 Louder Than War 》的一篇文章中將這張專輯列為他最喜愛的七張專輯之一:「這是一張可以縱情迷失自我的專輯,聽完後,我的世界變得與眾不同,我喜歡的不僅僅是旋律,還有所有的小插曲和倒放技術,整張專輯從頭到尾都在閃耀著。」
《 Zen Arcade 》選擇了一條虛無主義、腦洞大開的方式來組成這張概念專輯,樂團在多達23首曲目的表現皆大放異彩,很難去從中挑選真正的亮點,特別是連貫聆聽下來才能去感受到其中的情感和強度。現在,在談及這張專輯的影響時,其實不知不覺已經覆蓋了整個 90 年代的另類搖滾樂壇,就像布萊恩·伊諾(Brian Eno)說的一句話:「每個買了地下絲絨專輯的人都會組建自己的樂團。」當年 Pixies 招募貝斯手 Kim Deal 便是要求對方必須喜愛 Peter, Paul and Mary 以及 Hüsker Dü 的音樂,他們就像之前的搖滾經典一樣,影響和改變了音樂世界。
樂團解散後,在過去的數十年內,Mould 和 Hart 發行了多張個人專輯,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然而,與《 Zen Arcade 》相比,二人所做的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這是一張特殊的專輯,在許多方面可能永遠無法超越,雖然常有人將其與 The Who 與《 Quadrophenia 》進行比較,但我自己認為這張專輯更接近於《 Revolver 》,其中的野心真正展示了在摒棄常規後所能取得的成就,在這七十分鐘的時間,有一些神奇的魔法藏在裡面,如果你從未聽過,現在立刻去搜尋,然後把音量調到最高,盡情的被摧毀然後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