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走出書屋時問道「你覺得我的罪行有多沉重呢?」,隨後他在大雪紛飛的夜路中搖晃地走回家。家門因他的力道發出一聲厚重的悶響,他把身上的斜背包丟在桌上拿出裡面的打字稿。如果當初沒有這麼努力,是不是就不會失去她了呢?稿紙裡的主角失去了他的健康與生命,而坐在桌子前的丹尼斯失去了他的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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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屋是一個溫柔的地方,提供休息與靈感,但是他們的神祕色彩也常常被作家們拿來和魔法師的集會或政府特務的補給點等等掛了鉤。丹尼斯走進書屋顯得格格不入而且表情有些焦慮,雖然他的憂鬱與書屋相似,但並不相容,書屋內的選書人為此感到苦惱。
選書人的工作就是在客人踏進書屋之前與之後,在不讓客人感受到視線的狀況下觀察,然後為他提供一個最適合的故事。這個故事可能是劉慈欣的短篇、歌德的初稿、業平的和歌也可以是選書人自己的作品或是其他客人留下的故事。如果說酒吧是提供調酒讓人忘卻身分的場所,書屋便是交流故事使人回首歲月的小店。就像是一段停滯的時間變得寡言而具體,書屋外的新聞像是沙羅監獄遇襲、斯瓦爾巴全球種子庫啟用等等都被隔絕在外頭,只在客人主動提起時稍稍在書屋內迴盪。選書人為了營造這樣的氛圍也封閉著自己的情報,繭居於書屋內,偶爾才往外頭補充日照。
丹尼斯看著選書人遞來的筆記紙和茶,上面是鉛筆的草寫,他在心底默默的思考。為丹尼斯服務的選書人和他稍微聊了一下以了解如果客人想要第二篇故事,她該用哪種紙筆、字體,或者是不是該加入一些塗改的痕跡。
「這是羅伯特海萊恩在一九五九年發布的小說,喜歡嗎?」
「有點複雜。」
「我第一次讀的時候也覺得有點難懂,請務必讓我為您準備下一篇故事。蕭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慾望難以實現,二是慾望得到實現。您是哪一種呢?」
「不…不了,我想我不適合這裡的習慣。」
「那是因為你看的是書屋裡的第一篇故事,選書人的第一篇故事多半是試探性的,畢竟我們還不熟這位客人的喜好。」
有時候在書屋並不是為了享受故事本身,有些人一晚來去多個書屋只為了欣賞他們書寫故事的過程。因為選書人的手多半靈巧,他們將紙撕下或裁切,把筆沾濕或削尖,有時候是替桌燈調整幾個小零件,都是值得品味的瞬間。雖然丹尼斯不是很想留下,但選書人的技法仍讓他目不轉睛。
「是後者吧?」櫃檯後傳來選書人的聲音。
「什麼?」
「你的表情,我曾經看過那樣的表情。那是好不容易得到什麼之後的失落。」選書人搬出一台打字機,曲折但美妙的劇情隨著機械聲一行一行落在紙上。
「是啊……我終於考上折算官。」
「折算什麼?」
「折算罪刑。我以為書屋也是政府的秘密機構,沒想到我才是。」丹尼斯苦笑道。
折算官是負責衡量並計算罪人刑罰的工作,只有擁有檢查官資格並且受法官邀請的人才準考。雖然是個技術活,待遇也不算差,但折算官心理的重擔讓他們不太主動提起自己的職位。考取率低,也有不少人趨之若鶩,如果工作內容不是計算罪刑那一定是個值得驕傲的職業。折算官最辛苦的便是壓抑自己的感情,因為折算官擁有的權力,一旦讓人偷窺到自己的弱點很有可能被威脅或擊潰。
選書人把打字機上的紙抽出,裝訂好之後塞進一個厚重老舊的側背包,斑駁且毛邊還帶著一點點皮革龜裂的味道。選書人從外面接了一些雪塗在包包上,要丹尼斯假裝選書人是一個風塵僕僕的歸人。
「這些是一個作家的初稿,一個為了劫財而殺害了一個人的罪刑有多沉重呢?」
「要看你殺的人曾經的貢獻與未來可能的貢獻,以及你對他造成的痛苦再扣除你的善意。」丹尼斯翻著那份稿,平淡的流淚。
「放心吧!在書屋洩漏的秘密只會留在書屋,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說完。」
「我殺了我的妻子。」
包包裡那篇故事是關於一個年輕早逝的騎手,是一位默默無聞的作家約翰寫的。這位騎手雖然瘦小,為了騎上馬還必須受人幫助,但一直努力的追趕著從未到手的冠軍。他心裡總一直想著只要有一次冠軍紀錄,那他做為一介騎手對陪伴他的馬也當之無愧。他從來沒有被觀眾下注過,直到他接受了一個前輩的建議。他開始減重並在比賽前禁食,比賽中也不穿戴護具以減輕馬匹的負擔,與他搭檔的馬就像野馬一樣不受拘束的奔馳再也未嘗一敗。但是騎馬是非常勞累的一件事,不只是要維持姿勢,上下起伏還有左右搖盪對騎手都是傷害。
「她有長期的阻塞性肺病,醫生說她的死因是急性發作導致的缺氧。」
「她是在你應考時去世的嗎?」。
丹尼斯讀到騎手臥床的片段時說道「不,考試前我都在圖書館的自習室備考。她為了支撐家裡的經濟多兼了一份差,也不間斷的為我處理生活所需甚至讀了一部份我的考試內容以整理筆記供我應考。」
那個騎手的前輩在騎手第一次奪冠時贏了非常多的錢,並且一直勸阻他停止這樣傷害身體的行為,但是食髓知味的他再也不願回到從前那樣被人漠視的生活。他每次比賽完後都非常虛弱,雖然不曾摔落馬背,但他卻為椎間盤突出與各類骨折所苦,在近三十歲就因為馬尾症候群的癱瘓間接導致死亡。
「她昏睡的時候我以為只是長久的積勞,我再次看到她時她早已冰冷發紺。」選書人看著丹尼斯收起那份稿並且告訴他能帶走那個背包。
「我知道如果我當初阻止我自己著迷於官職,安分地當個檢察官就能挽回她了。」丹尼斯走出書屋時問道。「你覺得我的罪行有多沉重呢?」這句話的很快就被大雪的寂靜掩蓋,但它的回音卻久久縈繞在丹尼斯的耳邊,直到家裡的門因他的力道發出一聲厚重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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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眼神確認丹尼斯的目光已經掃完整個故事才開口,選書人的聲音將丹尼斯從故事的餘韻中抽離。「怎麼樣丹尼斯,我在這裡過的可不錯。如果認為這篇故事足夠精彩,我不介意你付兩倍的錢。」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選書人把自己和眼前的客人寫進故事裡的,我喜歡。」沉默維持了片刻,丹尼斯顯得猶豫而焦慮,但下定決心接著說道「如果我辭去現在的工作,妳會願意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