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2|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原創短篇小說【Nostalgia】

〈Nostalgia 鄉愁〉


  • 此文最初收錄今年五月釋出的原創合本《Overflowing Souls 溢出的靈魂》,此為含我在內的五位創作者參與的原創短篇小說合集,全書由佐佐設計。
  • 合本大方向主題為「正常/異常」,由每位創作者抽到的三個小標籤開展創作,此文的三個標籤為「碎花布、夏夜晚風、荒野」。


安的班機在半夜啟程,因此寄宿家庭的老夫妻準備了一份別出心裁的辭行禮物:開四十分鐘的車載她到羅蘭崗[1],吃去年進軍西岸的八方雲集。

這安排極其貼心,因為安知道,便是大部分的亞洲人也無從區分中式、港式與臺式料理,遑論美國人。他們定是預先做足功課,才能準確地直奔這間臺灣餐館,而不是帶她到唐人街、走入路上隨便一間櫥窗吊滿烤鴨的亞洲餐館吃左宗棠雞——無意冒犯,安愛北京烤鴨,左宗棠雞也是臺灣料理,只是不巧地,她是個被國際社會公認很難討好的英國人。

時值新冠疫情後的暑假檔期,雖是平日下午,店裡人潮洶湧,家庭與散客參半,小半會兒他們總算等到一張空桌。儘管亞裔服務生忙得腳不沾地,仍是很快上前幫他們擦淨滿桌狼藉(上一輪客人顯然不擅長使用筷子,若不是桌面的蔥花及醬油指向性明確,安還以為自己進到了兒童樂園的主題餐廳),臨走前笑容可掬地告訴他們,可以自行選用自助點餐機或臨櫃點餐。

那個微笑,比菜單上的繁體中文還要「臺灣」呢。安斂下眼心道,轉而向好奇打量店內裝潢的老夫妻介紹起菜色。

確認菜色裡沒有摻雜魚露的可能性後,老夫妻暢快地表示葷素不忌,安也自發性起身到櫃檯。

「嗨,我要三個玉米濃湯、二十個招牌鍋貼、十個韭菜水餃,」開口當即,她就見——外表年約四十,很像早上上班前會去菜市場採買的亞洲媽媽——收銀員滿面驚喜,過往無數次見過這種目光,她沒有驚訝,只稍作停頓,指著菜單繼續說:「還有⋯⋯上面這個白豆漿是甜的嗎?」

「對對對,是甜的。」收銀員以一口明顯的臺灣國語回答,連聲線都能聽出雀躍,「妳的中文好好喔!」

「謝謝。那我要三杯冰的白豆漿。」安點點頭,其實她從沒弄懂自己為何要為此道謝,似一種不問來由的約定成俗,其意義不亞於聽見旁人打噴嚏時報以一句「(願上帝)祝福你」,無論實際上你信不信神,或者說,信不信祂。

見對方有意交談,安又道:「我小時候在臺灣住了十年。」

收銀員恍然大悟地發出了「難怪」的喟嘆,將臉笑成一朵小雛菊說,「那也是半個臺灣人耶!這個豆漿請你們喝,好不好?」

從經驗得知,過度拒絕臺灣人的善意就顯得不識趣了,安終是點點頭,提起裝著飲料與候餐牌的托盤,像生活在副熱帶島嶼上人們、為不足掛齒的小事道謝。

這些缺乏直接關聯的舉動讓她忽然很想家。是跟她這一身膚色,自親長口中習得的母語,乃至接受高等教育時形塑的思維,通通不同的「家」。

老實說,安也不知道,能否將一個幼年時期曾經定居的地方籠統稱之為家。她無從得知,這定義會不會太輕率或貿然,因為她並不具有童年好友說起每回返鄉時,就能得到海關人員或自動通關機台一句「歡迎返國」的共同記憶。

然而,那些熱情擊掌時的溫熱、無數個相視而笑的時刻、特意留給她「好東西/好吃的」的無私,充滿了愛的痕跡。她不想忘記。

無意煽情,安只是憂慮回憶將往事說得太動人,也怕那是自我意識高張的傲慢。憶起大學有門課談策略性溝通[2],說人們對待異鄉人的態度,本質上投射了自身渴望被解讀而成的自我形象(self-image),與他們對應的客體無關。同理而論,或許因為安是「客人」,或許是地緣政治的自卑心作祟,所以臺灣人亟欲將身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無關乎她是誰,無關乎他們喜不喜歡她,無關乎在法律規範上,她是不是得耗費數十年、捨棄許多事物,才能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一如帶她認識那片蕃薯土地的祖父母。

他們是她的命運(destiny),也是她這次旅行的終點站(destination)。




鄰座乘客是個平時在卡地夫讀書、下一站準備在臺北轉機的香港女孩,對方掛在脖子上的護頸枕及BOSE耳機指向性明確,因而用英文跟對方閒聊幾句英國的天氣後,安便在機長廣播下收了聲,不欲作個討人嫌的臨時旅伴。

安全影片播畢,機艙熄燈,機體往起飛跑道巍巍前行,像一場盛大演出的開幕式。

燈照熄滅時,席間有孩子發出感嘆與驚呼,也有人在低聲交談,但飛機行進間的聲響襯得人聲聽來模糊。安大半個身子倚在窗邊,沒有回頭觀望他人的反應,她靜心感受漸漸適應黑暗的視覺,直到跑道上的指示燈不再亮得刺眼。

安曾以為,白天與黑夜的邊界是「喀嚓」一聲。

直到三、四歲之後,她才慢慢知曉,那種制式的機械音不出於自然界,例如上膛聲,例如電燈閘門的開關聲。後見之明,即便大自然孕育萬物,也只有人類樂於成為機器的母親。

第一次見到日出的年紀,安已經記不清楚了,只知道當時很緊張、興奮、困惑,喜悅中夾雜惴惴不安,百感交集,果真像有隻蝴蝶在腹中撲騰亂撞,因為入目所見都好奇特,跟娃娃屋中的一切,都不一樣。

不同於普羅大眾印象中的娃娃屋,「娃娃屋」沒有足以擺滿一張六人座餐桌的粉紅芭比別墅,沒有等比例縮放的茶具、按摩浴缸或寢具,卻有各式各樣溫軟的織物,以及柔軟精的香氣。

那是安對這世界最初的認知,也是她母親臥房的一只衣櫥。

學齡前的記憶已如晨間飄散的霧氣般稀薄,但安偶爾會想起,幼時母親擁抱自己時,手指撫摸她的髮旋,像個捧著心愛玩偶的小女孩,以歌唱般的聲音呢喃著「我的寶貝玩偶」、「我最愛的安」等等的愛語。許是不可靠的兒時回憶鍍了金,她不記得母親曾嚴厲地大聲嚷嚷,或滿面愁容,有時見她哭泣,母親也會坐在衣櫃的另一側同她嚎啕大哭,彷彿她們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因此,其他的「真相」都是安在成長的過程裡,從旁人口裡與眼中拼湊而出的。

母親將嬰孩時代的安當作娃娃,是因為她真以為安是個娃娃。不那麼友善的人會直截了當地說,她很奇怪,她不正常,她有病

年少到湖邊出遊時親眼目睹摯友溺斃,幸也不幸,重大的精神打擊沒有令母親一蹶不振或企圖自傷,唯心理年齡與認知能力一朝倒退回十歲前,說起話來像個對大象及填充玩偶情有獨鍾的一年級生;此外,源於抗抑鬱藥劑的副作用,母親時而產生幻覺,會不分時地同早就死去的「朋友」交頭接耳、對著空氣咯咯發笑,歷經若干年的藥物治療與心理諮商都不見起色。

即使認知功能退化,母親從未傷人,會為死去的小動物落淚,心情好的時候會含糊地唱起車上廣播的塔可餅廣告歌,在叔父清理雜草時、會毅然站在後院一小叢茂密的蒲公英前捍衛它們的生存權,節日時會在卡片上用蠟筆落下歪斜的字跡、悉數傾注對周遭家人朋友的愛。她是變了,她是變了,但她還是那個會真心為他人遭遇難過的善良女孩。

這也使安的祖父母轉念,感念神留下了女兒純潔美好的靈魂,縱然不足夠——也可能不會再進一步——社會化,卻是最能感受到快樂與愛、使人最是人的部分。她不是他們的負累,而是召喚。

祂已先一步做了最好的安排,身而為人,他們該當欣喜地擁抱這些生命的豐碩。

信仰虔誠的他們沒有怨懟命運不公,志心投入宣教與教會的慈善工作。因此,後來派駐海外的教友問「你們要不要去臺灣看看」時,祖父的兄弟夫婦毅然接下安的母親的照護工作,承諾將她視如己出,大力支持這對已為孩兒憂煩過多的夫妻,希望他們能放手去完成他們的天職,以他們認同的、熱衷的方式榮耀上帝。

許是不願與幻想朋友分開,也或許不明白「離別」的意涵,安的母親連在機場與父母道別時都沒有哭泣,隨叔公夫妻留在英格蘭的家。原是頂客家庭的叔公嬸婆真心實意待她,雙方工作繁忙也未消融任何一分對她的愛,盡己可能地配合母親過往的生活節奏,每天早上送她到日間照護中心、傍晚接送後一道去公園散步,雙數日再忙也要一起吃晚飯,每週日上禮拜並參加佈道後的愛筵,每個月第二與第四週的星期三到精神醫學科拿藥——

然而,她的時間是停止了,不斷成熟的軀殼卻是無法拒絕的長大。

成年女性的胴體充滿性吸引力,智力不足更是有心人士下手的絕佳契機。事後不管任誰追問,安的母親也想不起來自己曾在哪裡、跟何人有了親密接觸,好像那段記憶被虛實難辨的「朋友」狡猾地揭了過去,掩蓋於迷霧般的暗影之下,一如少女時代見證年輕的生命殞落,寧可將過往盡數遺忘的痛不欲生。

貧乏的性知識蒙蔽了不堪的事實,常年服藥使母親身形單薄,就連懷孕鼓起的腹部也被為方便活動的寬鬆衣物覆蓋。只一天她腹痛不已,在馬桶上坐了半晌,感覺下腹一個陌生的所在傳來劇痛,隨之有什麼物體落入水中,發出響亮的噗通聲,響亮得、好似靜夜裡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那是安,母親有生以來見過,做工最精巧的、切實可觸的、會笑會哭的、有體溫的娃娃。

沿襲祖父母慷慨大方的性格,安的母親是個不吝於分享的人,不過就如同世上跟她一樣的小女孩,她也有個專門收集生日手鍊、水鑽胸針與亮晶晶貼紙的「珠寶盒」,而那些大到放不下的,她習慣收在衣櫥,那是母親最棒的秘密基地。

自到來的那天,安就成了裡頭最大的收藏。雖無柔順的秀髮、長睫毛、腮紅妝容,或一身的毛茸茸,哭起來時臉皺得像放了太久的橘子,但只消一眼,母親就知曉,安會是自己一生中最愛的娃娃

熱愛扮家家酒的母親用貧瘠——且內含諸多謬誤——的育兒知識哺育安,好在不同於體質羸弱、連乳水都少得可憐的她,安的體質十分健康。

縱然不足周歲就吃起母親嚼碎的水果肉湯,安的成長順利到不可思議(以祖父母的說法是「神蹟」)。初生時黃疸褪盡後,安便再沒生過病,偶有發熱也是跟母親玩得太瘋後的暫時性困倦,一覺過後又恢復如初,好像真是不管你怎麼戲耍折損,只要不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就能永久伴你左右、愛你如初的絨毛玩偶。

深愛著這個精密的玩偶,母親明白電池沒電的玩具是沒能玩得長久的。謹記每天必須「充電」的原則,每逢出外或夜間,她會把安放入衣櫃,用她最喜歡的那條灰色的羊毛圍巾與其他細軟質地的衣料圍成一個「巢」,然後,將成年時祖母為她訂製的淑女裝外套披在安的身上,作是棉被。

那件外套跟一般的粗花呢格紋不同,以母親鍾愛的粉紅草綠妝點,乍看就像安身上開了一地春意盎然的碎花,也像是把母親力能所逮的愛,通通都給她了。

在關上衣櫃門前,她們一道唱起兒歌,接著母親會在她額前落下一吻,在說出那句「晚安」時,喀嚓一聲關上櫥門。

彼時,安以為,那就是白天黑夜的分野。

母親是養著另一個孩子的孩子,但正因別於傳統父母威權的階級落差,每當安想起模糊的童年,她想起的不是多數孩子茫然無措的應答,而是很多、很多的擁抱。

這段過往停格於三歲的某一日,恰巧在與母親玩換裝遊戲的安被忘記敲門的叔公撞見,那時也是安第一次知道,原來衣櫥外面的「外面」,還有別的世界。任何一個「有常識的社會人」都不認為讓精神疾患者照料幼兒是個好主意,因此在歷經幾週的兒童諮商後,安就被只有一面之緣的祖父母匆匆帶到了臺灣。

事情發生時的年齡太小,祖父母無法責備日日以淚洗面、還要代替他們強顏歡笑安撫女兒「娃娃去了一個有漂亮花園大房子的家了」的兄弟夫妻,對孫女——也許是對跟她長得相像的母親——抱持的內疚感,使他們直到安的青春期前,都有意識地對此避而不談。很快地,不怕生的安跟鄰里的傳教士孩子打成了一片,孩子忘性大,那些與母親相擁大笑時的溫度,逐漸被中臺灣陽光打在肌膚上的暖意覆沒。

多年後舊事重提,安總覺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因為回憶是如此溫暖,她的所知、所見與所感,好似在教課書上讀到的遠久歷史,被分割成數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當她試探性地向他人提起母親時,人們會聆聽她的經歷,卻將她的真情拒於門外。

不論安怎麼努力解釋她不曾遭受虐待,母親已經用自己最好的一切對她好了,她也總會得到一些介於不知所措與悲憫的回應,好像她早熟得令人心疼,好像她是個懂事到、習慣為成人的親職失能找藉口的好孩子

還有一些人會說:「哇喔,我很遺憾,但也很⋯⋯很驚訝,因為妳看起來很正常。」

安很不解,不單是對於這種不約而同的反應,還有她自己

如果「正常」不是一件壞事,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句話聽起來那麼奇怪呢?好像人們預設「不正常」在她的處境裡,才是一種「正常」,如果她因此感到冒犯,反倒像是一種過度敏感或神經質,因為他們沒有惡意

除了教會的孩子,安有個感情很好的國小同學。同學很喜歡她的紅頭髮,說安看起來很像宮崎駿作品裡的女主角,老愛在放學後拉著她回家看吉卜力的動畫片。

此間,讓安最印象深刻,是《霍爾的移動城堡》[3]

待全片結束,國小同學興奮至極地說著「霍爾好帥」,對男女主角的感情線讚不絕口,小女生的嬉笑聲像是吱吱喳喳的野雀,說了好一會兒方緩下來,問她最喜歡的橋段或人物是什麼。

安內心有個答案,卻隱隱察覺那不是一個好答案,很奇怪。所以最終,她僅是含混地說「女主角的白頭髮很酷」,聽國小同學又喋喋不休地說起故事線,她無端感到如釋重負,任那點異樣像錯覺般一晃眼過去。

後見之明,安慢慢瞭解到,那些突兀的、像是卡在喉頭的魚刺的、讓人無法輕易應答的究竟是什麼。

母親像影劇裡法力不再的荒野女巫,而人們期望她也是被母親摧毀生機的一片荒野。

我應該因為她所做的事情感到受傷,還是罹患些什麼嗎?

這種「應該」是出於她的行為,還是因為她是

我就該變成她的模樣嗎?為什麼?

因為那樣正常嗎?




送過一輪餐,機艙暗了下來,幾個座位上的閱讀燈亮著,像是深夜靜海上的稀落漁火。鄰座的香港女孩戴著眼罩沉沉睡去,安播了一部前些年的奧斯卡入圍影片,但沒在專心看,影像跳動的光影在她視網膜上駁雜,讓她想睡又睡不著,只好盯著螢幕發呆。

空姐給沒入眠的乘客人手一盒掌心大小的冰淇淋,燈光昏暗,直到她一口塞進嘴裡,方知是香草口味,暗道饒是國際品牌,也沒有以前在祖父母家附近的河堤駐點的芋仔冰好吃。

那個流動式攤販的攤主是名有著鮪魚肚的大叔,夏天不定期在傍晚時分擺攤。他的冰品與霜淇淋的口感不同,檸檬和芋頭是最受歡迎的兩種口味,每一口都能嚐到新鮮原料的香氣,一者清爽,一者濃郁,滋味很好,夏日時節與鄰近賣青草茶及甘蔗汁的店最常湧現人潮。

這種無預警的懷念,在安看來是種不證自明,無需突破這身「阿豆仔」的軀殼、訴諸各種愛鄉土的口號,靈魂也先一步告訴她,她有多想念那個地方。

然而,對世上多數人而言,眼見為憑似是不可推翻的定律。

大學一年暑假沒太多預定行程,安回臺灣住了一個半月。童年好友帶她去看了幾支獨立樂團輪流演出的現場演奏會,席間不乏如她一般的西洋面孔,讓普遍不善外語口說的其他臺灣觀眾不吝與她攀談閒聊——知道她會說中文後,無非更熱情了——不分古今中外,彼時安對地下樂團了解甚少,諸多實驗性質極重的音符一聽即過,像是新穎得超出理解的前衛美學,沒能給她留下太多印記。

只一首歌,在結束長達七十秒鐘的前奏後,主唱一揚聲,安就忍不住抬頭看了過去。雖是頭一回聽見這種演繹方式,她也記得這首歌。

顯然這首歌的傳唱度很高,一入主歌,諸多聽眾紛紛跟唱起「夏夜裡的晚風」,距她一米開外的一個歌迷甚且從頭到尾跟著唱完,隨樂音搖擺的身姿,像是自在飄搖的水蘊草。

一曲結束,安趁著主唱跟粉絲互動的時候,向一旁剛認識的觀眾問:「剛剛那首歌⋯⋯本來不是這樣的,對吧?」

那是個大學生左右年紀的青年,聽她這麼問,立刻點頭稱是,面上帶著一種她不明白的瞭然:「噢對啊,原唱是伍佰[4],不過你們肯定更喜歡這種後搖滾的版本吧?我那些朋友也很喜歡席格洛斯[5]。」

安沒再問下去,揚起一抹足以讓對方停下的——禮貌但不失疏離感,英國人最擅長的那種——微笑,將目光落回曲目纏綿的舞台。她對青年口中的「你們」與「那些朋友」是誰,全然不感興趣。

那是某些她在自以為熟悉的地方,卻還是感到陌生的時刻。




至今猶是聽不大懂臺語,但安知道新寶島樂隊、秀蘭瑪雅、蔡小虎、王識賢與伍佰在內的草根歌手,時不時會在洗澡或打掃時哼起一兩句。

這事實乍聽有點反邏輯,不太合理,但這種小小的不協調,一如夾雜雜音更顯真實的低保真音樂(Lo-Fi),是她童年珍愛的主旋律。

與一些刻意營造出莊重肅穆氛圍、信眾只敢在禮拜或特定時節造訪的歐美會堂不同,臺灣宗教場所時常兼具社區聚會的功能,在祖父母因事務繁忙抽不開身時,教區的信徒也會帶著孩子孫兒前來,同安作伴、玩耍,寫作業。有些志工阿姨或高中生會抽空幫他們檢查功課及聯絡簿;有些奶奶、媽媽熱衷運動瘦身,傍晚時分會自主性地聚集在外頭空地跳排舞,或是繞著空地健走;有些退休的阿伯會帶音量極大的攜帶式收音機,一面播著臺語為主基調的地下電台或老歌,一面泡茶下棋,有時聽孩子跟著廣播用「不輪轉」的臺語發音鸚鵡學舌,阿伯們先會笑話幾句,操著一口臺灣國語教他們唱閩南語歌。

她的孩提歲月是亮色系的五彩貼沙畫,被各種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明白、不明白的文化,聽懂、聽不懂的語言填滿,是繁複且缺乏章法的,是嘈雜鮮活的,是對任何事物都欣然接受的,也是暖熱得讓人難以忘懷的。

臺灣週三小學只上半天課,因此過了三點半,炸芋仔餅、車輪餅、臭豆腐、賣麵包、韭菜盒子的行動攤車會陸續經過教會,用勾人的食物香氣喚醒人們的饞蟲。其中她最期待的,莫過於隨一陣大得像是卡通反派出場的機車廢氣,以及標誌性的引擎聲出現的養樂多車。

那時,安最喜歡一個平日下午來陪小朋友踢毽子的叔叔,他們直管叫他「點心叔叔」。

老實說,那個年紀應該稱之「伯伯」,但他聲稱自己單身也沒小孩,所以老愛買午後行動餐車的小吃討好孩子們,誘使他們往年輕的輩份叫。沒有心眼的小朋友開心大方地收下了甜頭,自是甜滋滋地左一句「叔叔」、右一句「叔叔」喚,逗得其他大人調侃他們「很現實」、「吃人嘴軟」,接著豪不見外地招呼他坐下喝茶。

但讓安喜歡點心叔叔的,不在於令人眼花撩亂的油炸食品或高糖份飲料,而是他永遠記得哪個孩子喜歡什麼,就算偶有失誤,下一次也會把正確的點心送到樂不可支的孩子手上,就如每回塞進她掌心的巧克力牛奶。點心叔叔不像某些大人,自顧自把「我覺得好」的東西攤在孩子面前,彷彿他們只能禮貌接受,或在訕訕拒絕後蒙受「不知感恩」的指摘。

年幼的安無從區分二者的差異,直到讀到更多觀點,她才理解,或許是因為點心叔叔不將他們當作一群孩子們,而是一個又一個的孩子。[6]

而隨年歲增長,她又發現,即便是「一個又一個的孩子」,也不代表差別待遇讓人好受。

臺灣人為她生活所及的「正常」驚嘆不已,聽還是孩子的她用生澀的臺語說「哇係臺灣人」時,表露的笑容比起認同,更似憐愛。當安進一步表明自己是認真的,反倒會得來「妳怎麼會這麼想」、「這樣很奇怪」的困惑反應。

那些口吻往往讓她想起,青春期時,每每人們碰巧見著她音樂清單裡的莎夏·斯隆[7]、葛蕾西·亞伯拉罕[8]或諾亞·希拉[9]時,時常擅自將她「歸類」為飽受副交感神經失調與厭食症所擾的傷心女孩(Sad girls)。

安沒有惡意,心知那不是也不會是她們的錯——生病怎麼會是一種錯?——退一步說,人們驟下的定論也不盡然是錯,只是,萬一她不是其中之一呢?

人們擅自認定,有著白皮膚的她會喜歡怎麼樣的元素,但那總讓安感覺,她既不在此刻存在的這裡,也不在與她看起來相像的那裡。




時長約一個半鐘頭的電影迎來了尾聲,縱是安沒有認真在「看」,片中劇情與對話仍一再經由耳機傳入她腦中,像是她無法抵抗的本能。

這讓她懷念起有年秋天,大學教學助理帶著他們一行人到柏林參加學術研討會,她趁閒暇時間獨自乘車到郊區一間念不出名字的小咖啡廳,度過沒有豔遇也美好依舊的下午——原因無他,因為整間店只有她一名非德語母語者。

異國語言的交談聲古怪又莫名讓人心安,就算不戴上抗噪耳機,她也不會被熟悉語言的陌生訊息攪擾;又因那是從未造訪、也可能不會再次造訪的異域,她毋需顧忌他人的目光,畢竟異鄉人總有幾分「讀不懂空氣也不會被責備/被責備也聽不懂」的特權。

安很難說清那種心境,她似是渴求熟得深入骨髓的過往,但在一次次向灰牆般的世界吶喊、卻遲遲得不到回音後,她也忍不住懷疑,人是不是非得到達一無所知的遠方,方能觸及將一切桎梏拋諸腦後的自由?

是不是屆時,她才能觸碰,不被任何定性思維侷限的自由

像這個想盡方法離開家鄉的女孩吧。安單手支著臉,看螢幕上女主角自初入城市時的喜不自勝,被後青春緊隨在側的疏離感籠罩,女孩日漸寡言,後來即便在曾經望而不得的派對裡跟人搭話,也難掩寂寞的色彩。

「妳叫什麼名字?」
「克莉絲汀。我叫作克莉絲汀。」[10]

出乎意料的台詞走向讓安睜大了眼,那個曾以化名自稱自豪的鄉村女孩,竟在與過去一別兩寬的異鄉裡,重拾了父母給她取的名字。

不待多想,最末幾幕的運鏡很慢、情感轉化的節奏卻很快,安怔怔看著,直到演職員列表出現,黑暗輕柔地擦去她不知何時滑落的眼淚。水珠沿著面頰的線條遊走,所及之處的肌膚因鹽分而發緊,她一時無心也無力去擦,只是在無人聲的背景音樂裡,沉浸於自己的鼻息。

她想起一些沒料到自己還記得的事,是上回來得如此「容易」的淚水。




儘管非本國人的就學手續繁瑣,祖父母還是希望她先在臺灣完成高中學業,再決定是否申請英文母語系國家的大專院校。安不排拒這一系列安排,縱是聽聞中外教學現場與學術氛圍差異甚鉅,她畢竟沒有真正在「家鄉」或「國外」活過,甚至是在那接觸家人以外的人們,實是無從比較自己會更偏好哪個。

轉捩點出現在安國小畢業前的春節,有個出身南部鄉鎮的阿嬤說「新年就要有點喜氣的顏色」,特意用花布手縫了一個可愛的零錢袋,裡頭包著紅包要給她壓歲。不料,一見布料上頭花花綠綠的圖樣,眾目睽睽之下,素來被長輩們稱讀「好笑神」的安突然僵住了,背誦多時的吉祥話像是卡在喉頭的異物,讓她窒息。

眾人惶惑不安地面面相覷,只見她好像受寒,嘴唇簌簌發顫,倔強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直到不敵地心引力,直直落了下來。

惶惑不安的,包括安。

一方面,她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內疚,因為她在最應當喜樂慶賀、互相祝福的日子裡,讓深愛她的人們擔心憂煩;另一方面,更令她無法自持地感到悲傷的是,她竟然遺忘了如同此時圍繞著她的人們、那般愛著她的人,是最先教她領略這個世界的人。

那些未曾見過的花紋及質地,讓她久違地念起母親身上的氣味。

一霎時,安發現,她好想念母親。

她好想念將年幼的她像是擁抱一樣一圈圈裹住的淑女外套,也好想念那些,像關上的衣櫃門那樣、驀然消失在她生命之外的東西。

那一遭讓安的祖父母觀察到,再怎麼善解人意、再怎麼早熟的孩子,眼裡的哀傷與失落也是藏不住的。後來,祖父主動問她,想不想「回去看看」?他們一再保證,如今的「娃娃屋」不在了,她不需要再住進暗無天日的衣櫃,但凡她忽然覺得不對勁、難以忍受了,隨時可以「回來」,那不是一個沒有回頭路的抉擇。

好像瞧出了她的未竟之語,祖父母沒有要她立即做出決定,轉而向她解釋起歸化的意涵與得來不易,但他們並不後悔。也是那時,安意會到,他們很喜歡這裡,是哪怕放棄原始國籍在內的許多東西也想在這裡度過餘生,想以「真正的臺灣人」自居的那種喜歡。

但「歸化」一詞在安聽來很不自在,十多歲的她語彙力有限,很難說明白——後來她才知道,那叫做社會達爾文主義——彷彿那詞背後指的是「馴服」,像是野生動物,可他們明明就一直生活在這。

「我們想成為這群人的家人。」祖父道,語氣溫和且堅定。

安知道她該說「為你們感到高興」,話說出口卻是:「那我呢?還有?」

那話直白得有點傷人,暗示祖父母選擇了其他人,而不是血濃於水的她與母親。與之同時,她比誰都明瞭,這塊土地的可親、這些人多值得愛與被愛,甚且是安,也可能會在她有權為自己做決定時,做出相同的選擇。

「親愛的,愛的力量與神聖在於,當一個人明瞭了愛與被愛的真義,他可以在他的愛、與他愛人的方式之上延展那份豐饒。當他愛著一個人,就是愛著整個世界。」定定看她,祖父說話時不急不躁,好像就算地球上最窮凶惡極的暴徒站在面前,他都沉穩如故。

他說:「同樣地,我們絕不會、也不可能因為愛著這群人,就不愛家人們、妳的母親,以及妳了。反之,正是因為愛著他們,那些能量更能反過來挹注我們對妳們的愛,說不定,我們更有機會找到一個⋯⋯」

說到這裡,祖父不自然地頓了頓,安發現他眼裡有淚光,祖母也發現了,不動聲色地將紙巾推向他那一側。

短暫沉默後,祖父沒有急著拭淚,繼續說:「說不定,我們更能找到一種好好愛妳母親的理想方式。聽起來很像藉口,但我們由衷地這麼想。」

「或許妳還沒有辦法理解,那也沒關係,那也是正常的。」祖母接過了話,目光柔和,「我想讓妳知道,我們做出了我們的選擇,但那不代表妳的選擇。妳絕不需要靠著選擇或證明什麼,來獲得愛。」

「妳最不需要做的事,就是向我們、其他人,或者這個世界,證明妳是誰。妳知道,這裡和我們都會敞開雙手歡迎妳。」情緒稍霽,祖父又道,「妳的母親也肯定是。」

情感湧動,安說不出話,只得胡亂點頭,在祖父母的擁抱裡哽咽著說「我知道,她好喜歡抱抱」。

畢業典禮一過,安回到了從未熟識的故里,當叔公的車滑入居所前的車道時,她一眼看見了在前院草坪為初生的蒲公英翻土的母親。母親身形依舊消瘦,只一雙眼睛分外亮堂,見到安從後座下車時,甜甜地朝她笑著問好,好似跟她年紀相仿的女孩

順勢而為,安也對母親報以一笑:「日安,我是安,妳願意當我的好朋友嗎?」

母親揚起了眉毛,隨後是嘴角,咧開大大的笑容道「當然好」。

忽地,安朦朧地理解祖父母的意思了,她無比愛著這些保護她如今正常的不正常,無關乎它們正不正確。而那是她想捍衛的幸福,與正確無關。

安在「那個家」度過了整段中學生涯,她學會了泡母親喜歡的牛奶紅茶,她長得與母親日漸神似,她日益明白瑪格麗特·愛特伍的詩歌[11],但她更知道——並且相信——母親絕不是束縛她的亡靈,而是每每打開櫃門時、一道洩入衣櫃裡的光。

母親的愛讓她擁有愛的能力,愛一群異國島嶼的人們;而臺灣充滿善意的人事物教會她去愛,尤其是愛她不在任何常態分佈區間的母親。

在這些大相徑庭的事物中,她最能找到一無所知的鄉愁[12]



愛的痕跡歷歷在目,大疫過去的今時今刻,她也總算能回去另一個家了。

外頭天色漸亮,密集的雲層被清晨染藍,安盯著那片雲好一會兒,好像要把它望穿,遲來的睡意卻執拗地將她拉入夢鄉。

她有種沒來由的自信,夢裡那片熟悉的海會早一步歡迎她回家。

 


FIN.



[1] 羅蘭崗(Rowland Heights),美國加州洛杉磯縣的未建制社區,為華人聚集城市之一,與鄰近城市成為南加州最東邊也是最新興的中國城,以華人和韓國商店為主。

[2] 策略性溝通(Strategic Communication),是概念、流程或數據的溝通,透過運用規劃或溝通來滿足組織或個體的長期策略目標,通常使用國際通訊或專用全球網路資產,以協調行動和遠距離通信。

[3] 《ハウルの動く城 霍爾的移動城堡》,由吉卜力工作室製作,宮崎駿執導,於2004年首映的日本動畫電影,故事改編自戴安娜·韋恩·瓊斯(Diana Wynne Jones)在1986年的著作《Howl's Moving Castle 魔幻城堡》。

[4] 伍佰&China Blue《愛情的盡頭》〈夏夜晚風〉,一九九六年。

[5] 席格洛斯(Sigur Rós),又譯詩格洛絲,冰島的後搖滾樂團,音樂摻揉著優美旋律、古典、實驗等元素。

[6] 引用伊坂幸太郎《チルドレン 孩子們》:「這世上,沒有『孩子們』,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孩子。」

[7] 莎夏·雅莉克絲·斯隆(Sasha Alex Sloan),美國歌手及詞曲作家,青少年時期曾罹患軀體變形障礙(Body dysmorphic disorder/BDD),也曾將相關經歷融入音樂創作。

[8] 葛蕾西·亞伯拉罕 (Gracie Madigan Abrams),美國創作型歌手,罹患強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OCD)在內的精神官能症,在諸多音樂作品中融入精神健康等議題。

[9] 諾亞·林賽·希拉(Noah Lindsey Cyrus),美國歌手及演員,罹患鬱症、焦慮症、恐慌症等精神障礙,常在音樂作品中融入相關元素。

[10] 葛莉塔·潔薇(Greta Celeste Gerwig)《Lady Bird 淑女鳥》,二〇一七年。此片在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獲得共計五項提名。

[11] 引用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Corpse Song 死屍之歌》:「I exist in two places, here and where you are.(我長存於兩個所在:我這裡,和你那裡。)」

[12] 化用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 心是孤獨的獵手》:「We are torn between a nostalgia for the familiar and an urge for the foreign and strange. As often as not, we are homesick most for the place we have never known. (我們在熟悉事物的懷舊與對異域的渴望之間拉扯;而讓我們懷起鄉愁的,往往是我們一無所知的地方。)」


〖作者的話/後記〗

到十一月合本正好滿六個月,所以趁這兩天還記得的時候,先發出來了。

經驗挪用與代言他人是二〇二三年文學圈的熱議話題,我一度懷疑是否該立下如此明確清晰的傳教士後裔身份,但後來想想,因應他人目光而去寫「符合作者生長經歷的角色」的故事,難道就是一種正常嗎?亦如文中安提出的疑問,這又是在配合、服從誰的正常呢?而正常與正確、正常與幸褔,有關嗎?萬一,不正常是一個更接近幸福與愛的選項呢?

嘗見一支驕傲大遊行的訪談短片,一位在臺旅居的外籍人士說:「臺灣同志社群直接反映臺灣主流社會。對來這裡玩的遊客,臺灣人特別熱情好客;但你待在這裡一段時間後,會發現有特別明顯的隔閡⋯⋯不管我的中文說得多標準,不管我多麽了解臺灣的歷史文化,不管我交了多少原住民或臺灣朋友,我一輩子都是外國人,從來不會被真正地接受。」

這潛在意涵不僅存在於文化、國族或性,而是我是怎樣的人,決定了(在我眼中)你是怎樣的人。因此,我想打破這種「正常認知」,所以有了安,有了安的母親,還有很多的愛。

正如安的祖父所言,愛是一種讓人變得寬大的能力。當人不帶預設立場地,去愛與被愛另一個人真實的模樣、而非他/她腦中預想的模樣,他/她會有更多能量愛其他人,乃至這個世界,不被世間定義的戒律束縛。

或許安所渴望的自由棲身其中,一如我們總會被一無所知的地方喚起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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