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默視錄》：人際距離的放大檢視，當今世代集體身分模糊與內心漠視

《默視錄》電影劇照／金馬影展、ifilm 傳影互動 提供

新加坡導演楊修華新作《默視錄》問鼎本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等六項大獎。本片大量運用各種錄像畫面，從巫建和家門口收到的匿名光碟，到李康生手上的 DV，藉由看與被看的視角切換，檢視人與人的距離關係變化，定格再放大端詳我們逐漸模糊的身分。雖是在新加坡取景，但邀請了台灣主角群、日本攝影師、定居台灣的比利時配樂家福多瑪，更由星台法美四國合製，彰顯故事能跨越國界，照射網路時代的每個現代人。

《默視錄》乍看恍如麥可漢內克 2005 年的《隱藏攝影機》，同樣有一樁主角被監看的疑案，同樣籠罩懸疑驚悚氛圍探索謎團。《隱藏攝影機》在男主角家門口撿來的是錄影帶，近二十年後的《默視錄》撿到的變 DVD。可是 2024 年的如今，DVD 播放器其實也已罕見，時光翻篇速度之快，人心來不來得及修煉？

麥可漢內克彼時指涉了一段不該被遺忘的巨大歷史創傷，無論多少年歲過去，之於法國，1961 年血腥鎮壓阿爾及利亞人的暴力慘案，終究無法被埋葬忘記；之於一個人，從未認錯並得到原諒的罪過，仍會如同遺毒難以抹滅。

《默視錄》也提及人們心裡的傷，是遭科技冷漠凍傷，或跟不上時代種種而焦慮所致的慢性病。故事從一件失蹤案開始，巫建和與林幻夢露飾演的年輕夫婦，女兒在公園玩耍時不見了。他們陸續收到沒有來歷的 DVD，裡頭竟是他們日常生活被窺視偷拍的影像，報警後，警方在他們家門口加裝監視器。終於，查看到上門偷放 DVD 的，是住在對面大廈的李康生。

然而，導演沒有因而進入犯罪類型套路，不像《人肉搜索》把重心放在如何找出失蹤女兒的辦案過程。當李康生這一名窺視者的角色出現後，電影開始轉換視角，飾演巫建和母親的陳雪甄率先看見了李康生，從大廈對面拿鏡頭一路盯著他，她也變成了監視者；巫建和隨後展開反跟蹤，他也成為了窺探的一方。

跟蹤與被跟蹤，監視與被監視，因為李康生和巫建和的立場互相對調，身為觀眾的我們同樣以窺視者之姿看進這兩個家庭各自遭遇的困境。巫建和這一對年輕夫妻，對於新加入的下一代似乎感到措手不及，他們在找女兒，也像在找自己，無論為人父母的準備，甚或退一步質問自己：你想要的生活樣貌究竟是什麼？

被視為犯罪者的李康生，則獨自與酗酒老母同住，他又背負了何種創傷？為什麼要舉著錄影機成為窺視者？

巫建和與李康生的際遇困境愈看愈相似，兩個人交互凝視的過程，視角和立場來來往往交錯，身分隨之產生混淆。一度，我們甚至可以將兩人看作同一角色的年輕及中年時期的對照。但實際上，邏輯細節又不完全讓這個可能性成立。

他倆更如同鏡像反射，進而變成一種模仿，猶如真人影像般的拷貝。有一場戲，突然讓巫建和上演大尺度的三人歡愉，在前未鋪陳及後無延續情節的判斷下，或許是此角色潛藏深櫃的暗示，呼應他一再想逃離現狀的想望。但這一段魔幻片刻，也可能是當下正偷窺監視的李康生，在視覺與數位影像虛實交疊後所產生的自身慾望投射；或是盯著這顆鏡頭的創作者之眼給予的幻夢。

楊修華上一部執導作品《幻土》同樣始於一樁失蹤案，進而挖掘新加坡外來移工的生存困境，獲得第 56 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片中所述的，不僅只是因為人改變了所在的國度地區，甚至那片土壤根本是從外地搬移混雜填海而成，再穿透了虛擬遊戲世界，身分歸屬成為導演關注的其一議題。

新作《默視錄》中，人們的身分混淆依然未解。我們在社會、家庭或任何一款關係中扮演不同身分，在迷幻的網路世界，我們又都另有一個代號，許多人甚至有更多匿名分身。我們審視隱私與道德的觀點及界線持續置換更新，但當我們切換回到現實世界，看待他人與被看待的可接受標準，會不會也偶爾混淆？

人與人的距離一直在改變。片中，導演設計了至少三次踩踏世俗禮儀界線的與他人連結，譬如電梯裡，陳雪甄偷偷從背後去摸了別人的頭髮；在商場，巫建和悄悄去抱起陌生媽媽暫時背對的嬰兒車裡的寶寶。這些非經許可，乍看的逾矩，可不可以也被視作一種善意親切的拉近距離？

林幻夢露另一個身分是會主動開直播的 DJ，李康生在網路上是她其中一名匿名粉絲，在現實裡又因故成為陌生的偷拍者。放餌與狩獵，誰是被動或主動。李康生跟蹤巫建和拍下他的情慾交歡，回家再觀賞這盜攝畫面時，母親默默站在他的後方盯著。監視又被監視，壓抑與宰制，身分一直在流動。

談養育的責任，陳雪甄說：「父母只會盯著自己的孩子。」那麼巫建和是如何在照看的雙眼下讓孩子不見的？林幻夢露後來也自責：「會不會是自己不夠愛小孩，小孩才不見的？」那麼李康生一直沒放下的關愛，怎麼再也拉不近彼此的距離？

片名取作「默視」，是即使給你再多的鏡頭（眼睛）輔助，可是眼不對心，很可能還是看不見。林幻夢露開了直播被看，是明知道會有許多眼睛監視著自己，可是她依然發自內心吐露「我想被看見」。

此片想講述的元素顯然很多，所幸楊修華導演敘事手法高明，無論愛情婚姻、親情家庭、上一代與下一代、世俗目光中所謂的善與惡，立場都不斷變換地交相詰問，迴旋在錯綜交織的命盤上，圈連出溫度各異的疏離。

這是一則警世寓言，施展了一道道敘事障眼法，不只讓觀眾混淆視李康生及巫建和誰才是兇手，模糊了李康生與巫建和會不會是同一人？還繞出好多循環的迴圈，彷彿世人難免迷惘打轉。他們曾經看不清楚自己的當下，疑惑未來，而其實，我們也都可能會，只是有沒有看見。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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