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看過《懼裂》與《荒野機器人》後幾天,我總是聯想到兩部電影裡的「(不夠)完美」。
如果喜劇片的基底是用自嘲看待悲劇,用成長面對遺憾,那恐怖片大概就是反映肉體、精神逼到極限的感官凌虐。女性對自己多殘酷、嚴苛,《懼裂》這部電影裡以畫面顯現,那麼,無論畫面有多血腥,當下再怎麼不忍,對照現實,好像也覺得可以接受了。
故事裡的女主角伊莉莎白.史巴克(黛咪.摩爾飾)是過氣的好萊塢電影明星,後是一檔電視臺黃金運動節目的主持人,卻在五十歲生日時因為年紀被解雇,開車回家時因為分神注意自己被拆下的廣告而遭到車禍,意外毫髮無傷,還得到了「完美物質」的廣告,可以藉由注射「啟動激素」打造出更好、更完美、更年輕的自己──蘇(瑪格麗特.庫利飾)因而誕生。但母體與分身不能同時存在,必須每七天更換一次,兩人有共通的意識,相同的人格,都無法容忍「伊莉莎白」不被需要的年老寂寞,於是蘇過度搾取伊莉莎白的「母體」,她愈青春活躍,伊莉莎白的身心就愈枯槁自棄。即使有機會終止,放不下注目的伊莉莎白終究停止注射藥劑,一直以來各自生存的兩人,在蘇醒來對視的那一刻「共存」。察覺伊莉莎白的意圖,蘇親手殺死了孕育出她的「母體」。
電影裡的兩人雖是共生,卻又如同母女。如果愛需要一點無怨無悔的傻氣與耿直,她們的聰慧正阻隔了理應對彼此的憐惜:女兒是母親最激進的批判者,審視母親最為嚴苛;母親則最了解女兒的全部,蘇在螢幕前的一顰一笑,每一句話語的真意與想呈現的效果,都出自伊莉莎白賦予的意識,她對伊莉莎白的否決是對自我來源的否決,這種彼此理解正是憎惡的來源。伊莉莎白整理派對後的殘局,對蘇風光的與有榮焉與嫉恨剝奪,以及蘇看似俏皮地對倒在地上的伊莉莎白說再一會就好,連同之後追殺的「弒母」過程,是母女間特有的「趕盡殺絕」,亦是兩人的共識──正是對自身「不夠完美」、「光環不再」的憎恨,才會有蘇的誕生;面對寄托願望的完美存在,伊莉莎白更加否決自身的「不足」與「不能」。
所以蘇總是任由伊莉莎白躺在地上,交換的時間愈拖愈遲,直到威脅到自身;蘇在外頭愈風光亮麗,無往不利,飲食上愈是苛刻,伊莉莎白就愈封閉自厭,放縱食欲──亦是將自我價值全部交由外界決定的必然結果。即使蘇不僅美貌身材,她的舞蹈才華、交際手腕、應對經驗、學習能力,都來自伊莉莎白,這些隨著年紀而增加的資產,是女性被認為應有卻不具備價值的,這是父權對女性的限制。故而電影儘管呈現了男性凝視,卻淡得如同空氣,因為早已毋須質疑的習以為常,如果那是「胸部終於長對地方」的尖刻嘲弄,長年內建在女性心中的自我批判,就是蘇施加給伊莉莎白,置於死地的拳打腳踢──身體是她們自尊的僕役,一旦傷及或無助於自尊,身體就被扔進陰溝踐踏,以滿足、覆蓋自尊損傷的痛感。當蘇發現自己的牙齒、指甲脫落,她選擇的不是暫時遮掩,而是回到屋裡,想要再生一個「完美物質」,彷彿只有完美,她才能露齒而笑,展現自身;在那一刻,伊莉莎白在蘇身上復生。殺死母體彷彿得到自由,但相同的選擇,證明了她與伊莉莎白同樣孤獨、同樣懦弱、同樣自卑與矛盾,用同樣的方法處理問題與毀滅自己。
伊莉莎蘇既是真正的自我解放,亦是女性自我凌虐的產物,因此她戴上耳環,穿上禮服,走上心心念念的舞台,真心期盼觀眾接納真正的她。但事實是她上台的過程,沒有人發現她的異狀──即使有最完美的蘇,那些觀眾、尤其是男性主管仍在垂涎、意淫那些伴舞的青春肉體,當她們符合男性凝視的挑剔想像,就會去找下一個,再下一個,在外表至上主義之下,她們全都一樣,無論真實究竟如何,他們都毫不在意。而最後的噴血,也是用自身血肉完成的終極報復,居然是我回想起來最「爽」的一段,可惜第二天就清除乾淨,而人們會繼續去找下一顆想像的、發亮的星星。
如果《懼裂》是一場自我折磨的地獄,《荒野機器人》就是標準的成長電影,讓荒野成為天堂。羅茲除了一樣「沒有母親設定,只能隨機應變」之外,幾乎是完美母親:正向、鼓勵、溫柔、包容、陪伴,將亮亮的成長視為第一要務,她以「完成任務」的盡責態度,「善良是一種生存技能」的內建程式,以及「理應沒有感覺」的絕對理性,讓原本可能被自然淘汰的亮亮成長為眾雁之首,讓可能因寒冬而凍斃的動物們和平相處,最後還能保有記憶與心,為了保全荒島而離開。「在不對的地方長出不好的東西」本是她與亮亮的角色設定,故事過程中隨處可見死亡的威脅,荒野中的機器人和失去母親的雛雁,則都是被排斥、本應不利於生存的存在。自認不被需要的羅茲,卻因為亮亮的倖存,成就獨一無二的自我、羅茲與亮亮的親子緣份,更成為荒島上的傳奇;而亮亮的堅強,對環境的判斷力,擔下重責的堅強,不輕易放棄的決心,亦無一不來自羅茲的撫育。在我看來,「善良是一種生存技能」是理想,現實應是「具備生存技能才能在實質上達成善良」,擁有強大學習能力,毋須被情緒自我折磨與否決的羅茲,才能成為完美母親。
這兩部電影的主題完全不同,如此比較,乃因《荒野機器人》將本應沒有性別的羅茲冠上「母親」的身份,狐狸阿探則是「父親」,想著想著,竟有一種強烈的、荒謬的割裂感,關於女性、母親極力追求的,事實是仍被外界賦予、證明價值的「完美物質」,這些無盡的追尋,便將帶來傷及自身的刀斧火焰。血液會被清理,被焚燒的荒島花上時間也能恢復,但若內心沒有足夠的自我肯定與生存技能,名聲與善良,都將使女性自身失去享有「生」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