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7|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搏落去》寫作幕後(四):從靈感到出版中間發生的事

這篇沒有雷,是純潔的售後服務。

很多過程在偵探推理俱樂部的 podcast 上有聊過,有空可以聽。這裡就分享還沒跟大家說過的幕後小事。


靈感


《搏落去》有點難分類型,要說是懸疑推理,也沒有顯然的案件;要說是動作冒險,那是給電影的,書市沒有這個既有分類。但從寫故事大綱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個武俠故事。意不意外?開不開心?

很少人能定義武俠。武俠有點像是東方奇幻,算是奇幻故事的子類型,人的特殊能力可以鍛鍊取得,中間還有奇妙的補品、高人、日月精華可以加速流程,但沒有到玄幻或仙俠那種仙術妖術爆破特效跟吊鋼絲騰飛的天仙血脈那麼扯,跟現實維持一個超級英雄拳頭的距離,不離不棄。武俠的場景跟元素設定有明確的風格走向,也有經典為這個類別畫出大致的框架。搏落去故事裡當然什麼門派、武功、內力、丹藥都沒有,武俠故事的元素跟外衣一件都沒披上,但我的設定真的是武俠,跟 John Wick 一樣,是武俠故事。

俠以武犯禁。武俠的特色往往是武俠人物與市井人群雜處共生,在現實之內拉出一個江湖副本,裡頭有人服膺另一套社會規範、過著另一組奇異有趣的人生,就像 John Wick 和 The Continental 組成的殺手地下世界一樣,與市井共存但平行,偶爾相交。

Suite Q 與現實的關聯正是這樣:身有異能的人物,在一個自成生態社會裡,與正常世界平行共存,偶爾相交。當讀者充分瞭解 Suite Q 的運作邏輯和組成份子之後,終於也會發現,這個異世界跟現實世界根本血肉交纏,無法割除。

想不到吧?一個賭場背景的故事,毫無武俠元素,卻完全以武俠的精神寫就。其實我也是寫完才發現做得到。


書名


一直到完稿,這本書的名稱都叫做《深層賭博》,我就是這麼沒創意。直到短篇小說〈最慘的一天〉入圍《第21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作品集》,我和其中一篇的作者 River 突然發現自己命名實在都太隨便了,看起來超沒賣點的,才幡然悔悟。

編輯笑呵呵說:反正在出版之前,深層賭博就是一個企劃案代號,書名等到要申請 ISBN 之前想出來就好了。於是我想了十二個,在第二次開會的時候給編輯三個備選:

  • 權力的縱深
  • 賭下去/ 搏落去
  • The Depth of X

結果各位都知道了,我們選了動詞,放棄名詞。畢竟冒險故事嘛,動態很重要。

「搏落去」有四個含義:

一是拼下去,因為主角都嘛要拼下去,誰要看不往前走的主角啦?

二是賭下去,主角也沒得選,要就是要賭到底。

三是物理條件上的下去,畢竟地下賭場也是真正的地下賭場,電梯真的是下樓。

四是跌下去,注定要從失敗裡站起來才能學會新東西,這也是故事的基調。


目錄


這本書目錄原本超簡單的,簡直賭場的樓層結構:

  • Suite Q
  • Suite R
  • Suite S
  • Suite T
  • Intermezzo
  • Suite U
  • Suite V
  • Suite W
  • Suite X

世事難料,一切的修改都始於 Intermezzo 用了義大利文歌劇裡的中場休息,本來是個故事進程的分隔線,也表明下半場的難度跟上半場不是同一個等級。編輯的建議是:這一章跟那一章,可以拆成兩章。但是作者有一套自己的強迫症,在字母 R 和字母 S 之間無法硬生生插進一個不規律也不協調的東西。編輯表示:那不然也用個歌劇的段落好了。

結果我就在賭場每一層賭場的中間都插進一個歌劇段落,讓插曲直接成為每一層樓的樓板,就成為最後目錄頁的排序。現在你也知道了,除了 intermezzo 之外,所有看不懂的章節,都是歌劇段落,除了開場的國歌。


開場


如前所述,原本的開場就是 Suite Q,主角背景交代要到後面才慢慢揭露,她本來也沒有那麼顯赫的曝光條件。但編輯大大表示不如早點交代主角能打,以及她幹嘛進賭場,才有了開場的國歌段落。

由於開場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經驗,寫起來非常容易,不需要做任何研究。編輯一提出想要交代主角背景,當晚我就寫出開頭,隔天編輯表示感人,主角的動機跟背景就確定下來。

想不到吧?這麼動感明確的開場,定義了主角的進場規格,居然完全不在初稿裡。


賭局


開局

我從不賭博。即使去了拉斯維加斯觀光兼場勘,連吃角子老虎都沒拉一把。我就是去巡田水,看著這家賭場的百家樂大家怎麼玩、那家賭場的送酒女郎把小費塞在哪。不像開場,整個故事需要的賭局,我一點個人經驗都沒有,純憑研究跟觀察。除了第一局。

第一局是整個故事裡最簡單的賭局,也是純粹我的個人經驗,來自我爸。在中學數學確定已經教過機率後,我爸神神秘秘告訴我:我知道有一種賭法一定能賺錢!

簡單開局,清晰明確,感謝爸爸教我數學。

這就是個分隔線

賭具

寫科幻的時候可以等主角降落天馬行空小行星之後,邊寫邊捏造這個新世界的樣貌,但賭具跟遊戲規則沒辦法。俄羅斯輪盤、百家樂、廿一點就是有既定規則、固定機率、已知策略,不跟著玩就不要用既有的賭具。 這些賭具,我連規則都是邊寫邊找邊讀邊學,才能編出好幾場足以推進故事的輸贏。但是牌九真的不行。研究了一下牌九,發現比麻將還防老人癡呆,為了國民健康,值得在公園推廣。

小說只是文字,真的很難對看不見牌面點數的讀者解釋發生了什麼事。而且牌九的牌型、規則,他奶奶的真的太複雜了,沒有人有必要為了讀個小說就學會這種賭法。要不是牌九是非常具有族群針對性的賭具,我真是一輩子都不會寫牌九。直到發現那不是文字可掌控的賭具,才果斷放棄,把它變成場邊示範賽。本來牌九桌上要發生的賭局是全場最大的一盤,傾國傾城。

想想,才在 Suite R 就賭到傾國傾城,就更能凸顯接下來由量變轉成質變的賭博進度,所以賭注不怕大,只怕不夠大。這是當時構思的邏輯,想玩一把大的。輸到脫褲實在是太小看 Suite R 了,我想搞一盤是輸家大概真的只能以死謝罪,因為沒有人輸得起那個額度。超越想象力是一回事,超越承受力是另一回事,我想搞另一回事。

但總之,整個故事的賭法從俄羅斯輪盤開始,慢慢走去百家樂,再往廿一點前進,都是因為得要用簡單的賭法來定輸贏,不然讀起來實在太麻煩了。賭博真的是視覺化才容易講的故事。

分隔線二號

大 BOSS

主角跟大 boss 的兩盤賭局有很明顯的對稱性,但這在初稿裡完全不存在,第二盤賭局在初稿裡根本沒影。看完第一場賭局,編輯說:對上大 boss 這麼快就結束,讀了會生氣。為了不要讓讀者生氣,我只好認真寫大 boss 的賭局,第一場加碼、加長,還要寫得更機車,以便第二場可以加長、加碼,再機車到無以復加。

有編輯就是這麼棒,可以逼作者把油加好加滿。

但我在改寫大魔王賭局的時候才發現一件事:其實我跟大魔王也沒那麼熟。但如果想要寫到非常機車,深入瞭解對方,知道對方有什麼痛處一戳到就會縮成一團球,只是基礎。還需要知道機車的那一方會用什麼方式來戳人,同時展現自己在權力高位的從容。我只好重新認真設定角色,還幫大魔王生了一個妹妹跟爸爸,以便套出弱點,用心良苦,反派也需要養成計劃,寫小說就是在養小鬼。

寫整個故事的時候,我很清楚,賭其實不重要。要讓讀者體會到一個充滿賭局的賭場故事裡,賭居然不怎麼重要,輸贏更是不影響進程,需要設計很多其他的挑戰跟後果,才能讓賭的刺激性被刷淡。

我把重點放在局,以及局外。


人物


人物好像會有一點微雷,畢竟人物出場後一定會有作用,談人物設定不太可能不談作用。怕雷的讀者請斟酌。

來自波克夏的分隔線

朴英

以戲份而言,朴英是最接近男主角的人,而且他的劇情推進份量也非常關鍵。他是初始設定值當中兩個重要的條件:韓國籍、賭場外場。

韓國籍跟台灣籍一樣,直接被地理跟歷史決定最大的地緣政治風險,避無可避。所以他姓朴,望而可知是朝鮮半島出身的姓氏,沒有混淆空間。至於單名一個英字,甚至英文名字叫 Jessi,都是為了顯得中性。已經有了一個武勇的女主角,不需要另一個人幫她打架。

朴英的重點在職業,賭場外場,接觸到所有賭客的工作,而且制服就是標準的黑背心+領結。制服足以掩蓋一個人的特殊性,讓人被工具化,是絕佳的掩飾。更棒的掩飾是:他本來就是專職的好荷官。哪有比這更好的內應?

但內應不是收買就能得到,需要一定的真誠和內在動機。朴英的內在動機看起來很韓,但其實我是偷一個小粉紅的心態:「我們福建之所以發展不好,就是因為在台灣對面,怕打起來就被砸了,所以一直沒怎麼建設福建。都是台灣的錯!」這種我一輩子都想不出來的動機,只能偷。


努札特

朴英在外場,努札特在內場,這兩個內應是我的原初設定。結果努札特顯然沒有發揮很大的作用,因為內場太複雜了,先放一邊。

在改稿之前,努札特一直都只是個光頭,本來要叫 Hector,是法國傭兵團長,故事中另一個武勇代表。本來故事裡有個 Intermezzo 就是要讓主角跟他不打不相識,他跟朴英一個負責打架、一個負責打砲,都是主角用身體交到的朋友。用身體交朋友這種設定很少出現在女性主角身上,我寫個 intermezzo 就為了這樣玩,順便做深層會員跟淺層會園區的分隔線,表示往下賭有多難。

整個故事第一個想到的場景就是光頭跟主角的打戲:主角原本預計色誘,臨到前一刻突然發現色誘是一種獻媚,只有權利低位的人對權力高位的人會做,她不可能靠這個打通關。從打砲轉念為打架,是這個故事的起點。

後來決定他的內在動機之後,才叫做努札特。順帶說明,努札特是我朋友的名字,朋友是女生,這是一個男女通用名。我喜歡取這種名字。


安蓬

安蓬就不是用身體交的朋友了,這也很重要。桃太郎用糯米糰子收集到猴子、狗、雉雞都要扮演不同的戰鬥角色,雉雞顯然是享有制空權。我想安蓬算雉雞,她是金主,多麼重要的角色。

更重要的是利害關係。安蓬跟主角下的是同一盤棋,想掐的是同一個對手的頸子。只有掐著對手的頸子,才能保證對手無法傷害自己。降低對手暴起傷人的能力,是完全相同的利益。深切的共同利益在地緣政治裡是絕佳的結盟理由。

另外,安蓬的角色起點是米王,我在現實人生中剛好稍微認識某任米王的女兒,才由此發想出這個角色。


佩鐸

無心插柳柳成蔭就是指這種不必要存在,但偏偏最有趣的角色。在寫出這個角色之前,我都不知道我需要這個角色,他是順著劇情不小心生出來的孩子,原本只是 Suite Q 打醬油的路人賭客。

佩鐸的原型是一百零一個搭訕過我的拉丁男生,他們真的就那樣講話。這個角色之所以有趣,是因為拉丁男生就是這麼願意把話講出來,讓人放鬆聊,於是佩鐸以一人之力承擔了整個故事九成的垃圾話。讚的。

而且作為盟友,他和主角的利害關係比較對立,但又充滿足以化解敵意的善意。結果佩鐸這個人就成為非核心盟友的代表形象:只要能合作,感情有多真摯無瑕也不太重要。合則兩利,幹嘛不合作?


出版


如果你已經讀完,會發現我每個主要場景都會很仔細描述空間,而且開放空間很少。這故事原本的合約是在專門做影視改編的鏡文學底下,結果陰錯陽差,編輯離職去寫詩,還連得兩屆林榮三文學獎。

後來遇到木馬的編輯,居然讀過我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全面屍控之謎》,甚至還蠻喜歡的,我就決定把《搏落去》交給他。全靠緣份。


完稿


所有稿件都有死線,但《搏落去》的截稿時刻挺特別,值得一提。疫情期間,我總共回台灣兩次,住了兩次十四天的防疫旅館。第二次我學乖了,把最後兩章的工作進度放在百無聊賴的防疫隔離期間,逼自己閉關產出。

草稿最後的結局,主角開車駛出沙漠的夕陽(連 ending cut 的畫面都設計好了),是在可以合法離開防疫旅館的退房前十分鐘寫下,直接寄出給編輯,再把電腦塞進行李回家。人就是要靠明確的時間地點,甚至自由限度隔閡來逼自己的進度,可怕。


改稿


如果你已經讀完,會發現結局明明就不是主角開車,而是在賭場綠絨賭桌上。因為這結局是後來加的,非常後來,在出版前廿二天,我在京都賞櫻,拉一個上午去咖啡廳,就為了改結局。


稿子給幾位推薦人讀了之後,其中一位資深前輩給了結局新的意見,表示如果不改結局,不會掛名推薦。前輩給的意見很好啊:開場提的問題需要結尾給讀者一個交代,否則讀起來會不爽。我馬上改。櫻花反正是追不到了,今年春天到得晚,雨又多,於是我一個早上吃了兩份早餐,以免在咖啡廳佔位過久,妨礙人家做生意。高木珈琲的昭和布丁真好吃。


推書


身為作者,認真打書也是應該的。但我也是第一次打書,不太知道分享會、廣播節目什麼的要怎麼做。我盡力了,下次應該就不會這麼不知所措。


新書分享會在現流冊店,他們的店內選書很有趣,我也忍不住買了一本。但編輯說既然要去現流,就應該早點到去吃咖喱飯。編輯是對的,咖喱飯真的好吃,南洋口味的咖哩很香,蝦餅也厚脆香酥,但我似乎忘了付錢。這件事我一直到離開台灣才猛然想起,當天明明最後還買了書、付了錢,但就沒有算到咖喱飯的飯錢。我下次回台灣要記得去一趟。

如果你已經讀完《搏落去》,覺得這篇寫作幕後太花絮、太瑣碎、太隔靴搔癢,可以接著讀:

《搏落去》寫作幕後(三):用結構來講故事

《搏落去》寫作幕後(二):把國際角力納入故事設計

《搏落去》寫作幕後(一):陰謀論的本質


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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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故事就售出;第一本長篇小說就出版;第一次寫推理就入圍島田莊司獎決選。2024四月出版《搏落去》,以權力的政治寓言打開以台灣為中心的地緣政治。
內容總結
搏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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